回訪作為一種當代藝術詮釋學:淺談Tino Sehgal的創作

林人中 River Lin
riverlin.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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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東京今年四月舉辦了第二屆Do Disturb藝術節,形式類同去年,邀集行為藝術家、編舞家、裝置藝術家、音樂家以現場作品(live performance)連續三天介入美術館的各區空間。其中一件作品是這樣的:錄音機播送著一段口白,「他躺下、她把頭緩緩靠向男人的肩膀、他把頭轉向右邊將眼睛閉上、他親了她的臉頰、女人將右手放在他腰間….」,一名舞者根據其動作指示執行一套連續動作。一旁另外一名表演者戴著耳機,看著那位舞者執行的動作並現場進行描述,同時正被錄下。當這段動作與表演完成後,被記錄下的動作口白,被公開播送成為第二輪動作文本,另一名舞者與另一名敘述者將再度重複操作,如此循環,並再變形成雙人及多人動作版等。

這是美國藝術家哲納與凱利(Gerard & Kelly)「詮釋」、啟發自英裔德籍藝術家提諾.賽格爾(Tino Sehgal)的作品《Reusable Parts/Endless Love》(2011),其動作指令描述的是賽爾格2010年在紐約古根漢美術館版本的代表作《Kiss》(2002)。《Kiss》由一對男女表演者表現/展出,他們在一套連續動作中轉換各種姿勢接觸、擁抱及親吻,而每一個動作切片,則選輯自現代美術史中多幅雕塑與繪畫裡的親吻畫面,有人說這是一件「活雕塑」(living Sculpture)、一件表演(performance art),或一首舞。像《Reusable Parts/Endless Love》運動指令操作的規則藝術(instructional art)或編舞方法並不新奇,但哲納與凱利扣著「重複使用性」(the reuseable)與循環的時間感,對《Kiss》進行詮釋與再創作,實際上針對著賽格爾的創作脈絡,提供了有趣的參照與對話。

賽格爾宣稱他的作品不允許被錄影、錄音、攝影等形式「記錄」,它是情境建構(constructed situation),只能被「現場體驗」,而其感官經驗將駐留在觀眾的回憶與心理空間。甚至當你想收藏賽格爾的作品,也沒有任何白紙黑字的契約,只有律事、買家(美術館)與賣家(藝術家)及公證人在場見證完成交易。儘管如此,它能被書寫及言傳。《Kiss》在哲納與凱利的作品裡,變成了「口述版」,回應了《Kiss》本身作為一件可被重複使用、拼貼、詮釋的作品,如同構成《Kiss》裡頭那些經典名作被重複使用般。而循環的時間性及可被替代及任意詮釋性,則指向了賽格爾的表演作品身為「time-based art」的特質。沒有明顯的開頭與結尾,並將線性時間劃成一個圓,讓「肉體/身體」作為一種長時間運動下的物質,一種活的藝術(live art)。為了達到這個效果,賽格爾特意要在美術館機制中展出表演,作品便需要像其他物質性藝術般,在展覽期間(exhibition hours/ duration)中存在。於是他所委派的表演者便會排班演出。這種長時間、委派式的勞動(藝術家/藝術)生產與(觀眾的)閱讀方式,跳離了行為表演藝術在上個世紀的主流論述與表現形態,它不再是偶發、乍現,而是被可複製、被委託、可排練傳遞、被活體交易的表演性藝術(performance-based art)。

秉持著藝術作為「非物質商品」(art as immaterial commodity),賽格爾的實踐,是十分「當代」的。他堅持自己的創作(表演)在美術館系統呈現,他藝術經濟學,除了對話/挑釁著二十一世紀美術館、藝術市場機制(的成熟與固化)外,本質上處理的仍是「肉身/身體」,也就是說,身體(如何)作為藝術發生與完成的場域,持續指涉並回應著上個世紀觀念藝術、行為藝術、後極限主義等多重脈絡的美學表現性。這方面的討論方興未艾,譬如不久前倫敦南岸藝術中心Hayward Gallery的首席策展人羅森塔Stephanie Rosenthal所呈現的《Move: Choreographing You》,便做了一次歷史回顧,描繪六〇年代以降藝術與舞蹈的交織。這無疑某程度呼應著新世紀歐美眾家美術館前仆後繼端程表演(藝術家或藝術節)、設立表演相關節目部門及典藏機制、甚至延展探討馬樂侯(Andre Malraux)「無牆美術館」的論述。

這之所以「當代」,在於賽格爾明白新世紀藝術家呈現作品的場域,進入了一種「復古」的凝視。學者、藝評家、策展人、機構紛紛投入對歷史的整理與再發現,一方面想要建立新世紀的話語權與論述方法,另一方面得不斷逼視所謂「舊時代」究竟完成/未完成了什麼。
賽格爾對身體與時間的觀看、返視與詮釋,又譬如他2000年,在轉型成「視覺藝術家前」,他混舞蹈的日子末端,自編自演了單人作品《20 Minites for the 20th Century》,將二十世紀幾位代表性編舞家經典作品的動作拿來切割重組,編成一隻關於二十世紀舞蹈史的「舞蹈」,包括崔莎布朗(Trisha Brown)、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喬治巴蘭欽(George Balanchine)到碧娜鮑許(Pina Bausch)、薩維耶勒華(Xavier Le Roy)、傑宏貝爾(Jérôme Bel )。

從這支舞看來,我們能發現賽格爾用觀念藝術的編舞方法處理表演性藝術的脈絡。這支舞就跟《Kiss》一樣,是由一堆歷史材料構成。最後一個畫面,他選擇了傑宏貝爾1995年的作品《傑宏貝爾》,一名表演者捏著一寸寸小腹肉、把玩著陽具(拉長又甩動陰莖、睪丸)、最後撒尿。當尿向上左右晃動噴撒時,表演者說出「我是噴泉」(Je suis Fontaine)。這個指向杜象(Marcel Duchamp)《噴泉》(Fontaine,1917)的結局,可視為賽格爾對二十世紀整體藝術史的回顧與凝視,也闡明了為什麼他要用「現成物」(ready-made)來「編舞」。他並沒有作「新」的東西,對他來說,或許「當代藝術」及「當代舞蹈」,僅僅是不斷望向過去,在那些藝術家前衛的基礎上,將不同序列的歷史與實踐,以不同時空序列重新消化並製造出來。

藝術可以資源回收,這同樣表現在賽格爾另一件作品《Ann Lee》(2011)。這件現場作品由年約十四、五歲的小女孩演出,原始材料是法國藝術家雨格(Pierre Huyghe)與帕雷諾(Philippe Parreno)買下日本動漫人物Annlee的版權,創作了一隻Annlee獨白的錄像作品。他用真實的表演者演繹Annlee,展覽現場,女孩在每回錄像播畢後便走到觀眾面前,模仿著Annlee機器人般的身體及語調,發表她對真實世界的看法,談及現代人沒有時間,甚至賽格爾也越來越忙沒有時間與她相處,最後並對觀眾提問:「你寧可希望自己不忙,還是忙一點?」真實與虛構的時間觀在此問句交錯,真實與虛構的身體亦然。賽格爾透過這件作品,凝視後現代與晚期資本主義的人類時間感正如何錯亂而消失於「雲端」,而不斷循環的錄像與不斷出場的表演者,構築了一幅使你逼視肉身如何能重現「靈光」(aura)的姿態。

身體在全球化資本藝術工廠裡,成為一件能讓人與機構重新活過來的工具/物品/商品,是賽格爾的寓言/預言。在他回顧歷史的同時,他知道美術館與策展機制所正歷經的轉型,身體表演藝術將再度成為流行,這不僅是瑪莉娜阿布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在《藝術家在場》(The Artist Is Present,2010)後所掀起大眾對行為藝術的好奇。在此之前,他知道杜象的思想與實踐,將持續與當代藝術家展開對話。

本文發表於《藝術家》雜誌,2016年6月,台北。
Photo: Gerard&Kelly《Reusable Parts/Endless Love》. photographer: John Houck. Courtesy of Kate Werble Gall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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