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為藝術的製造、檔案演繹與收藏及不能收藏

林人中 River Lin
riverlin.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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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in readMar 2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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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ris Charmatz, Flip Book at MoMA : Three Collective Gestures / © César Vayssié

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與現場藝術(Live Art)作為稍縱即逝(the ephemeral)的藝術表現與型態,是由特定時間、空間、藝術家的身體行動及觀念(conception/notion),以及在場的觀眾所構成的「現場經驗」。它使用或涉及的,並非再現,而是真實時間 — 空間(spatial–temporal),並完成於那座特定現場,且不能再被機械複製及移動。檔案(Archive),因此是「記錄」(documenting)行為藝術的其一形式,包括文件(document)、物件(object)、錄像(video)、攝影(photography)、圖譜(notation)等。

就收藏與展示行為藝術來說,檔案之於行為藝術的價值,或許更多在於教育、傳播及知識生產,它展示並再現那已不復此刻存在的作品,包括試圖乘載藝術家的創作思想。在歐洲,如倫敦的現場藝術推廣協會(Live Art Development Agency)有圖書室,收藏與行為藝術有關的書籍、影音資料等文獻,開放民眾免費預約參觀及學習研究;德國行為藝術家Boris Nienslony在科隆的ASA(Art Service Association)文獻庫,以編年及藝術家姓氏分類,甚至收藏了事件剪報與節目單,藏量更為龐大。他們所「收藏」(collecting)及陳列(displaying)的,並不是在美術館及交易展系統中的藝術作品,而是關乎藝術家及其實踐與時空樣態的歷史與知識。
行為藝術/現場藝術的文獻與檔案在美術館的格局中是另一種姿態。在展覽機制裡,策展人架構了特定脈絡,陳列表演檔案構作展覽,與展示表演是不同的。兩者皆可展示「時間性」,達到對特定史觀的詮釋與論述效果,但展示行為藝術的「檔案」並不全然等於展示「作品」本身,收藏檔案也不是。過去十多年,歐美各大美術館成立現場表演(live performance)相關的展覽部門,這當中存在些許辯證,如行為藝術/表演如何被收藏?為什麼表演需要被收藏?文件與檔案難道不是一種藝術作品嗎?甚而記錄行為表演的攝影師是不是共同擁有版權的藝術家,或者,也有特定以影像媒體呈現身體表演(video performance)的藝術家,他們的表演是記錄還是藝術本身?諸如問題也甚多被美術館及策展人自己討論。

可以確定的是,身體出場才能言說行為藝術。身體表演所能提供的現場性,似乎是當代藝術機制處置表演性藝術的一種解套。「純身體」的處置,其最極端又著名的案例,有提諾.賽格爾(Tino Sehgal)。他拒絕作品/表演/藝術被檔案化及文件化,僅能被「活生生」展出、典藏及交易。當美術館收購一件現場表演作品,「比起購買具體的藝術品,它更像是贊助」,泰德美術館表演部門策展人伍德(Catherine Wood)曾如此說。收藏行為藝術或許不僅是是方法學的問題,另一方面其實是藝術機制的演化論,以及此機制與藝術家彼此同意所建構的權力結構。賽格爾在這場機制中的論述姿態,與瑪莉娜阿布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類似,主張藝術/表演作為非物質藝術/商品(Art/Performance as Immertial Art/Commodity ),這兩位的生意頭腦都很好,且賽格爾更把「一邊抵制一邊做生意」變成他的藝術主張之一,即便有學者不以為然。不可否認的是,站在藝術家的立場,使用「真實身體」進行表演作品的展示與收藏,最根本上仍是唯一最能「創造現場」,及「用現場展示/再現現場」的方式。肉體,作為展示(exhibiting)的器具及創作媒介本身,它無疑仍是身體表演性藝術的核心。藝術家/展示者、觀看者、甚至收藏者,在此種藝術中追求的,或最終仍是那只能被現場召喚與經驗的「靈光」(Aura),而非「時間已死」的攝像記錄。

論及已死的/過去的時間,歷史、文件與檔案能如何在此脈絡中被表演/展示?我們必須意識到,就連身體自身,作為行為藝術家創作的工具,因它裝載、表現特定時間與空間的脈絡,而具有檔案性。這在當代舞蹈的實踐尤其顯著,過去十年同步隨著「collecting performance art/ live art」出現的,還有「Archiving Dance」 — 舞蹈檔案。如法國編舞家薩維耶勒華(Xavier Le Roy)的《回顧》(Retrospective,2012),用表演者的身體討論人們如何使用、消費、生產「時間」,並連結表演者自身的身體歷史敘事。又如波赫士夏瑪茲(Boris Charmatz)與舞蹈博物館(Musée de la Danse)的《二十世紀的二十個舞者》(20 Dancers for the XX Century,2012/13),以身體以舞蹈演繹二十世紀舞蹈史,及《翻書》(Flip Book,2009)等系列作品,把摩斯康寧漢舞團專任表演記錄師David Vaughan的攝影書《Merce Cunningham: Fifty Years》(1997)來拿編舞;同樣「演繹/展示」康寧漢,傑宏貝爾(Jérôme Bel)曾編作《Cédric Andrieux》(2009),請舞者Cédric Andrieux演繹並述說自己的、自己曾與康寧漢工作的身體記憶及歷史。更近期的顯著案例,還有在歐洲各劇場及舞蹈藝術節「巡演」的,新加坡藝術家徐家輝(Choy Ka-Fai)的作品《SoftMachine》(2014)。它是一系列亞洲舞者的記錄短片,有中國舞者小珂與子涵、印尼舞者Rianto、印度舞者Surjit Nongmeikapam等,述說他們的身體文化脈絡及故事,並延伸對眾多舞蹈專業人士的訪談。它聚焦於描繪、記錄、檔案化「什麼是亞洲的當代舞蹈/身體歷史」。

無論是藝術家或美術館對行為藝術/身體藝術的機制討論,或我們稱新表演轉向(New Performance Turn),它一方面因著科技與媒體傳播,被更廣為周知,同時,倫敦蛇形藝廊(Serpentine Gallery)策展人歐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解釋,「網路時代迫使人們對現場經驗(live experience)的需求遽增」。換句話說,用身體製造藝術或演繹檔案、及用檔案來演繹檔案(performing the archive)之於對身體/檔案時間性的探討,其實連結並透露著當代藝術機制對行為藝術/現場表演收藏行動的焦慮。意即,它能夠買下一個現場表演作品/藝術,並日復一日規劃展示/演現它,但它能夠買下時間嗎?某種程度來說,肉體跟表演性藝術(performance-based art)一樣,都具有不復存在性(ephemerality)。因此處於上個世紀的大師紛紛離世的時代,我們可能必須更「趕時間」,趕在藝術家的身體消失以前,將他們「保存」下來。

當泰德美術館改造地下油槽,即將產出一新的展區,特別致力於展示現場藝術,這可能改寫或再論述身體表演藝術與展覽機制的下一步互動關係。然而,美術館作為一展示及收藏藝術的空間場域,它如何能「保存/維護時間」?回頭看,或如阿布莫維奇所說的「身體作為博物館」(body as museum),身體,才是能渡過時間並見證時間正在消失的,一個同時收藏又不能收藏表演/行為藝術的場域。

原文發表於《Art Plus》雜誌,2016年6月,台北。
作者:林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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