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9/ In Memorial of An Elegant Soul
這條項鍊,是我滿17歲那年,奶奶從上海帶回來給我的生日禮物。那一年,她去探望她的二姐,其他的家人從各地趕來見她,在上海團聚。她去了一個多月,回來之後,她從行李箱裏翻出各式各樣花里胡哨的新衣服、好幾個厚厚的紅包袋,還有這條項鍊。她對我說,妳二姨奶奶知道妳快要生日了,買了一堆飾品要我帶回來給妳。但她的眼光實在太土了,我看來看去只有這條好看,才帶回來給妳的。
從17歲到現在,我一直戴著這條項鍊,當成護身符,幾乎沒有拿下來過。它是很重要的陪伴,對我來說,那隻手裏握著的心,是奶奶的疼愛,以及二姨奶奶給的想念與溫暖。
但是,我其實只見過二姨奶奶一次面。更多時候,她是遠方打來的一通電話,或是奶奶說的兒時故事裏,那個永遠受人尊敬、堅毅執拗的女英雄。她常常跟我說,身為女人就是要像妳二姨奶奶一樣,讀很多書,做事要有原則,要硬要傲,才能證明自己比男人強。奶奶幾乎沒對我發過脾氣,但當她說出這些話時,眼神透露出年輕時的剽悍與不屈,我猜這大概是某種姊妹相連的默契吧。
那一年,我們家去上海探望二姨奶奶,終於見識到她的潑辣。她命令她的兒子媳婦請假,陪我們逛上海、遊西湖杭州;她說,你們不准累到,每一餐都要吃最好的,我付賬。回到家休息,睡醒之後,枕頭底下多了個紅包袋,她說,不准還我,還給我就是不把我當家人。吃完飯後我去廚房洗碗,她說,不准洗碗,我們家有傭人,你們洗碗就是看不起我。最後,我爸把我跟我弟帶出去旅館過夜。
都聽說上海女人厲害,但我二姨奶奶不是上海人,她是山東人。他們一家來自山東濟南,是大戶人家。奶奶說,她的爺爺在地方頗有聲望,是個有學問又宅心仁厚的讀書人,她最崇拜他。小時候的二姨奶奶很倔強,但不多話,成績優秀而寡言。脾氣衝的反而是我奶奶,總是追著壞人跑,誰欺負她媽媽,她就抄傢伙去打他。年輕時的奶奶不愛讀書,個性又太衝動,所以匆匆嫁了個空軍士兵,漂流來台灣。
我的奶奶在19歲時,上了一艘本以為不久就能返航回家的船。誰知,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能帶她回家的船,逼得她不得不和眼前的這個士兵,重新建立一個家;而原本的家,在奶奶心中,漸漸變成了一只凝固時間的故事盒。那些在庭院裏追來跑去、和姊妹鬥嘴,逃課貪玩的時光,全都鎖在盒子裏面,無論什麼時候打開看,裏頭的人永遠青春、永遠健在。她看見的,永遠都是同一個畫面,只是在盒子外頭的她,一年接著一年老去,再也進不去那些硬生生被停格的,美好的畫面。
解嚴之後,眷村有個鄰居說要去大陸探親。探完之後回台灣,他跑去找我奶奶,說他這次認識一個姓梁的人,是山東濟南人,他想搞不好就是我奶奶的親戚,就把那人的信帶回來了。憑著我大舅爺爺的一封信,奶奶和她的兄弟姊妹,就這麼奇蹟般地團聚了。
我好想知道,他們的久別重逢,到底是什麼樣的場面。是不是一一向我奶奶自我介紹,說我是妳大姐、我是妳小妹;我是妳大弟,就是寫信給妳的那個人?而從前聰慧冷靜的二姨奶奶,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樣霸道而熱情呢?
七年前,是我奶奶最後一次探親。我爺爺走後,她開始不敢搭飛機,怕自己如果在路途中不好了怎麼辦。而二姨奶奶每隔兩個星期就會打長途電話過來,問我奶奶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帶馨兒來,她愈來愈老了,身體愈來愈不行了,她好想見見她。
後來,兩岸情勢漸趨冰冷,尤其在香港事件之後更為嚴重。去年十月,原本小姨奶奶跟大舅爺爺全家要來找我們,卻因為中國政府在八月下令禁止自由行,因而泡湯。今年年初,我大舅爺爺打電話來,說二姨奶奶的健康狀況現在很糟,問我奶奶要不要去見最後一面。奶奶急了,吵著要我爸帶她去上海。護照跟台胞證都辦好了,武漢肺炎卻爆發了。
初三那天,她們姊妹終於透過微信的視訊見到面。那天我回到台北後,打電話問奶奶還好嗎。她說,二姨奶奶躺在病床上,看起來很虛弱,但還能說些話。我聽著奶奶安心的聲音,覺得很放心。前幾天,她囑咐我一定要密切跟表舅聯絡,如果二姨奶奶狀況轉好了,我一定要替她看看二姨奶奶,陪她說說話。
今天下午,我接到表舅的訊息,說二姨奶奶在元宵節的晚上走了,走得很安詳。她與我奶奶見到的最後一面,就是那通視訊電話。
我摸著項鍊的墜子,不知道為什麼很想哭。我該怎麼向奶奶開口呢?我跟奶奶都知道人終會有一死,也知道失而復得的仍可能再次失去;但是,我該怎麼向奶奶開口呢?
讓我回去陪她一下下,摸摸她軟軟的頭髮,聽她說說話,當她的肩膀。只要她願意說話,不管說什麼,我都願意聽。
然後,謝謝妳,我的二姨奶奶。
May your beautiful soul rest in pe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