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5 #Valentine’s Day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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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滿意足地踏出咖啡店，叼著一根菸，在永康街靜謐如水的街頭間，搖搖晃晃地散著步。凌晨三點，有些人家的燈還亮著，時不時傳出未眠的聲響，像是家具聲、咳嗽聲、談話聲什麼的。我穿越小巷，走上大馬路旁寬敞的人行道。

帶著醉意的夜晚有種魔力，能將自以為早已遺忘或從未記得的畫面，重現在眼前，與現實交疊，像是設備老舊的露天電影院；泛黃的銀幕上，映著曾經由我主演的種種情節。此時此刻的我，看著從前那些如著魔般入戲的我，無法全心投入，反而感到一陣一陣的恍惚。

馬路對面是大安森林公園，有一些不知道是晨跑還是夜跑的人，往我的反方向跑遠。朝那個方向繼續直走，遇到麥當勞左轉，就能抵達我的前公司。兩個星期前，我還在那裏上班，每天早上帶著憂慮的心情，心不甘情不願地在附近的小七，邊買咖啡邊打卡。

後方來了幾輛腳踏車，亮著小小的車燈，慢慢地超越我，預示我即將經過的路標。我走過聖家堂、清真寺，還有小學時和最親近的玩伴們，約定好要一起讀的金華國中。結果我失約了；我跑去離他們最遠最遠的屏東，度過了六年緊繃又燥熱的中學時光。

我路過一座電子公車亭，LED板仍然通亮，每一路公車都顯示「末班車已過」。有個婆婆彎著腰坐在候車座椅上，身旁滿滿擺放著一落又一落的衛生紙。兩年前，在A生日當天的最後一個小時，我們一起坐在公車亭裏，等著最後一班送我回家的公車。公車亭後方有面現在看來才覺得很醜的牆，他曾經站在那面牆前，要我幫他拍照片。那時他說，謝謝妳，這麼重要的日子，我不能不見妳。

再往前走，是一棟不起眼的石牆矮房。那棟房子的二樓，是我在28歲時曾經面試過的一家公司。我當時好想要好想要那份職缺，不只是因為我迷戀著面試官背後那一大片的書牆；而是我知道，若我真能進來工作，我就會擁有每天閱讀各種書籍的正當理由，甚至可以接觸到好多好多作家。我將有機會把我喜歡的作品，推薦給更多人知道。

穿越馬路經過台大門口，背離我的那條巷子裏，有一間地下室書店。那是我在研究所時期，每隔一段時間必定要去的書店。那間店賣過我許多奇形怪狀的理論，解放了我狹隘的心胸和視野。當時對於知識的狂熱根本沒有邏輯可言，只要是「新的」，就毫無保留地信仰它們。

台大對面的騎樓，在幾個小時前全都是光彩眩目的學生商店，現在早已打烊，沉睡的門樓招牌相連成一條灰暗的隧道。有個男孩把摩托車倒在人行道旁，坐在路邊黯然抽著悶菸。還亮著的，只剩下幾個精神亢奮的少年，圍繞著夾娃娃機，像是被燈光吸引的飛蛾。前方的LIVE HOUSE，是我大學時代的約會地點，那時我還不那麼懼怕人群，一隻手捏著門票，另一隻手緊緊牽著身旁的伴，興奮地等待入場後失序的狂歡。

橫越羅斯福路六段的那座天橋，左手邊有一條往下走的巷子。巷子裏有一間不知是工作室還是店面的奇怪屋子，當時的對象帶我去認識那間屋子的主人。他賣古著，是個年輕的商人；他有個美艷的跨性別朋友，擁有一雙美得令我眼紅的大長腿。

景美派出所旁邊是景美夜市，穿過夜市再往後走，有一座小山，山頂的那間老屋，是我25歲時常去的聚會場所。聚會裏有一群熱鬧的藝術家，年輕新銳，大有可為。那幾年，我只注視著其中一個人，而他也明白我的心意，只是或許他不是故意利用我的。某個過年前的深夜聚會，他大遲到兩個小時之後現身，生氣地在我面前丟下一疊鈔票，說妳根本不是真心想幫我，以後沒有下次了。那時我真是嚇傻了。但是幸好，我還是收下了那筆錢，並且一滴不剩地花光了。

前方是新店橋，台北市與新北市的交界，就在橋樑上。好友S住在靠台北市這邊的橋頭，有段時間她常常過橋來新店載我兜風。其實也不過就5分鐘左右的車程距離，竟然就能夠越界了。而我的論文指導教授P，則是住在橋下另一端的新店區。心慈的她，知道我有段時間很困難，於是說她要回美國一陣子，讓我偶爾過去住，幫她照顧房子，還付給我相當寬厚的薪水。

大約半個小時後，我終於走到家樓下，點燃睡前的最後一根菸。6年前，我和我媽從濕冷的淡水，搬來同樣濕冷的新店。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她，以及當時仍困在重重心結裏的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卻都只有一個相同的念頭，就是「離開」。我媽頂著一頭憔悴的白髮，眼神堅定地告訴我，她不想待在淡水了，她要來新店，那是她年輕時最習慣、最喜歡的地方。

隨著我走過的每一步路，現在的我，成為了我的過往的目擊者。回憶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硬是要堵在我的眼前，逼著我直視它們。我順應它們的要求，直視著它們，卻發現這些記憶再也起不了比當時更強大的殺傷力。

反過來說，這些經歷，滋養出了現在的我，心中正在萌芽的韌性。有人曾經對我說，「不需要為了犯錯而感到沮喪，記得自己從中學到了什麼，就算此刻還不能體悟，有一天那些意義都會浮現」。我抬頭看見湊巧從夜空中現身的半個月亮，覺得好平靜。

這一切並不在我的計畫之中。

2月15日的清晨，我獨自一人，重新走過了好幾年的回憶，並且決定感謝自己，此時此刻仍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