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eam #005
她們約了凌晨四點在轉角的早餐店。電話那頭P說:「我等一下過去找妳喔,老地方見。」其實她們壓根就沒約在這兒碰面過,也從來沒聽過P提起這間店,但她就是知道P說的「老地方」是這裏,連Google地圖都不用查。深夜氣溫逼人,她披上棉外套,在早餐店門口搓著手等。今晚沒有星星月亮,清冷如潭的街道卻粼粼透光,摩托車亮起車頭燈偶爾路過,像螢光色的浮游生物悠游而去。
P剛剛說,「我等一下過去找妳」,卻不是約在她住所,反倒選了個離她們家都超遠的地方,她百思不解。現在是凌晨四點,這個時間連計程車都難招,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怎麼到這裏的,這是哪裏啊?這附近的房子看起來挺古早,騎樓前掛著暗藍色遮雨棚,棚下三兩鏽單車依偎取暖,人行道旁頹靠幾輛中古汽車,各種式樣廣告紙當酸痛藥布拍身上。再往遠點看,一幅巨型紅底白字銀樓招牌,宛如老時髦透天厝,一個字住一格養得起,豎在眾多小本生意之間頂天立地。她覺得這裏應該是落伍一點的台北商街,但又不確定。忽然她想,她幹嘛不直接看早餐店門牌就好,回頭一看,哪有什麼門牌,連招牌都是手寫的,約兩個手掌大小的方形透明壓克力板,油漆筆跡潦草寫著「24H早歺店」,扔在排油煙機旁邊,還缺了塊角。店裏只有一個頭油馬尾蓄小鬍子的男人(她知道那是老闆),坐在店中央圓板凳上叼菸看報紙,翹起二郎腿上了發條般抖動著。菸灰散落半弧圓,另邊老狼犬趴睡成另一半圓。
這店賣吃的,不賣相,若饕客是外貌協會,才不會想買這邋遢店家的單。P一向體面,卻是這裏舊客,那位馬尾大叔想必是黑暗料理界的隱藏版高人吧。P出現了,打斷她的妄想,從路口對角跨步走來,一身黑從頭到腳,手上夾了根剛點著的菸,開口衝她一臉白霧:「我快累死了!剛剛的局一點都不好玩!」她大笑,也跟著點了菸。廢話,好玩的話幹嘛還在這時間找她?
「欸,謝謝妳陪我出來。」P說這話時抬起下巴向她點了個頭,甩起沒拿菸的那隻手拍拍她的肩膀。好吧有點帥,她想。她們本來就不是姊妹淘,她們是哥兒們。但今天這句話出現的時機未免太早了吧,如果P說我們現在回家的話她馬上呸髒話。「今天的活動爛透了,場地無聊、人無聊、音樂無聊,反正就是超—級—無—聊—,」P拖著長音,白眼翻了個徹底。「可是我今天白天整個心情差到不行,我覺得我一定要做些什麼療癒的事今天才准給我結束,所以我就想來這吃早餐啊。」「我等一下還有其他朋友要來喔,她們也都快被無聊死了。」扔掉菸蒂,P挽著她的手,把她拉到隔壁連鎖咖啡店的露天座位區。「我們坐這好不好,裏面超髒的。妳要不要去看妳想吃什麼,幫我點鮪魚起司蛋。喔還要冰奶茶。欸我先坐一下喔,剛剛站了一整晚腿都快斷了。」
她走向早餐店的櫃檯,男子埋首報紙,狗在打呼。菜單寫在最靠裏的牆壁上,草莓土司5元,花生土司5元,巧克力土司10元,加蛋5元。最後一個「5元」反覆寫得很用力,幾乎是用刻的,很明顯「蛋」還沒寫完筆就差不多沒水了。她不確定這家店是只賣這些,還是只是因為懶得寫。她朝老闆與狗大吼,我要鮪魚起司蛋、火腿起司蛋,薯條跟兩杯冰奶茶,然後扭頭就走。回到座位,煙灰缸裏多了一截煙屁股,P拿著手機敲訊息。
「我朋友快來了喔,我剛剛才在Party上認識她們,是一群超好笑的妹仔,妳等一下看到就知道了,剛剛她們跑來搭訕我的時候…」
還沒說完,那群妹仔就來了,喧鬧浩蕩,親暱地喊著P的英文名字。
她跟P認識這麼久,從來沒叫過她的英文名字。一開始她不知道要唸出這個陌生的名字重音該往哪兒擺,後來跟P的其他朋友見面,她才知道P都怎麼向別人稱呼自己。後來她又把P的英文名跟柚子的英文搞混了,Pomelo,其實也不過就是母音不一樣,音調是一樣的,無傷大雅的謬誤吧,她覺得。
「欸妳怎麼這麼早就落跑了啊!妳都沒看到,剛剛某某做了超荒唐的事,妳一定想不到!」「現在這種時候喝什麼冰奶茶啊!喝酒啦!老闆!啤酒!」
一群吵翻天的妹仔。她真的不耐煩了,又餓,面無表情猛地站起來,直直往早餐店的櫃檯走去。老闆依然埋頭看著報紙,但她和P的餐點早已靜靜地放在檯子上。她端回來,穿越吵鬧的妹仔,把鮪魚起司蛋與冰奶茶遞給正在社交的P,躲去更遠的角落。
P翹著腿,雙手叉在胸前,慵懶地攤在椅子上,聽著那些妹仔跟她報告她錯過了多少。P有一種奇異的氣場,看似冷峻,但又能跟任何人交流,幹話講起來連中學生都輸她。她冷靜地聽著八卦,在某些正確的段落,懶懶地回應幾句。妹仔笑得歪七扭八,像是被擊倒的保齡球瓶。Strike。
那一個Strike,她彷彿看見P身後出現了金色的光彩,還有一些祥龍慶祝似地飛舞著。P得分了。但是P彷彿無動於衷,拿起冰奶茶,啜了一口;又拿起鮪魚起司蛋,咬了一口。忽然間,P的表情不好了。
妹仔們發現了;她們安靜了。突然的靜默讓她轉過頭去,發現P正在哭著。她走過去,問:「怎麼啦?」P淚眼汪汪地說:「沒有美乃滋…我最想吃美乃滋的…」
P身後飛舞的金龍與彩帶瞬間失去光彩,因為鮪魚起司蛋裏沒有美乃滋。絕望就此定讞,今天沒有療癒的事。
妹仔一個一個消失了。像捏爆的氣泡紙一樣,砰砰砰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與哭泣的P。她輕輕地摸著P的頭聽她哭。這是她平常做不到的事,也許她總是內疚自己是不是總在不對的時刻才陪在P身旁。
她早該在點餐時聞到油耗味中混雜的悲劇氣息。
她在P的啜泣聲中醒來。然後,她快速地洗了個臉,換下睡衣,奔往街角的早餐店,點了火腿起司蛋、一份薯條跟一杯冰奶茶。她回家,邊吃邊想著P,攤開筆記本把這個夢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