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男性假名之后的女性电影先驱丨德影Archive

Xiaoyi Yan
SiDe Kino
Published in
12 min readNov 14, 2021

电影诞生之际,曾经存在很多这样的电影工作者, 尽管他们在光影之后叠垒起了电影的每个部分,却鲜少有被记住的方式,不可避免地被时间掩盖。

今天想要介绍的罗莎·波顿(Rosa Porten)便是其中一位。

来自照片档案,德国电影资料馆

对她的第一印象,来自于一张由亚历山大·宾德(Alexander Binde)为她拍摄的肖像。在这张照片里,她展现出一个典型的 “新女性(Neue Frau)“形象:一头短的卷发,不屑地侧目,嘴里叼着烟,身着一件有抽象图案的裙子,一边的肩膀大露着。她看起来如此无畏和自在。

很遗憾,罗莎·波顿的名字即使被提起,往往也是在谈论她妹妹即默片女明星亨尼·波顿(Henny Porten, 1890–1960)的时候。相形之下,她的名字黯淡极了,记录她的资料也少得可怜。即使她是德国电影史上最早的几位女性电影导演之一,切实参与了德国电影在魏玛时期的辉煌。

亨尼·波顿

作为一名务实的技术先驱,作为一名极具幽默感的演员和编剧,作为一名性别意识先进的作家,她的不可见有着多重的意味:

在一百年后,她的生活和作品早已被遗忘;即使在当时,她的电影导演工作也一直隐藏在一个男性假名Dr. R. Portegg之后 — — 人们只知道演员罗莎,没听过导演罗莎。

充满断裂的一生

罗莎·波顿于1884年2月19日出生在杜塞尔多夫,她的父亲弗兰克·波顿(Franz Porten)是当时著名的歌剧歌手和导演。从小,父亲便按照女演员的标准来培养他的女儿们,甚为严厉,并教她们歌唱和表演课程。在罗莎年满11岁时,由于失去了剧院,波顿夫妇搬到了柏林,一家人过着贫困的生活。

青年时代,她便跟随父亲一起在戏剧舞台上扮演许多小角色。直到1907年,她在柏林的Thalia剧院担任了她的第一个重要角色。1906年,两姐妹通过她们的父亲第一次接触到了仍然年轻的电影业,参与当时被称为“声音照片(Tonbilder)“ 的表演。他们合作的第一部电影叫作《迈森瓷娃娃》(Meißner Porzellan,1906),只有三分钟左右的长度。

来自电影档案馆,德国电影资料馆

这次最早的银幕表演上,罗莎和亨尼扮演两个瓷娃娃,由两位工人拆开外包装纸后便有了生命。她们妆容精致,服装精美,动作优雅而滑稽。尽管亨尼穿着男性服饰,但罗莎的表现却更为男性化。当时的她22岁,面临着新技术浪潮下的一个新工业崛起,她的首次登场是作为一个脆弱而精致的瓷娃娃。

Das Liebesglück der Blinden,1910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罗莎·波顿作为演员陆续出现在一些短片中。直到1910年,她开始写起了剧本,走上了一条与亨尼不同的道路。第一个由她编剧的作品是一部喜剧,名为《盲人的爱情》(Das Liebesglück der Blinden,1910)。亨尼在其中扮演一个盲女,她向一位年轻的医生寻求帮助,两人相爱。但在盲女视力慢慢恢复之际,医生却因为担心她会看见自己的丑陋之后离开他而选择自杀。

这个故事的一部分来源于真实的经历。罗莎的父母家就住在一个盲人机构附近,她每天都能观察到这些不幸的人的痛苦,并从中汲取灵感,进行创作的尝试。后来,她将这部剧本提交给梅斯特电影协会(Messter- Film-Gesellschaft),她的才华立即受到了认可,这也成为了她工作的起点。

小说《电影公主》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罗莎·波顿除了继续编剧生涯之外,还开始创作小说。她的小说作品包括《电影公主(Filmprinzeß)》、《雌雄同体(Androgyne)》和《新一代(The New Generation)》。仅仅是这些标题便反应了先进的性别思想,这不仅是魏玛时期的女性主义思潮兴起的产物,也是罗莎·波顿作为一个女性在成长过程中的自我觉察和反思。很可惜,目前留存的只有一部,即罗莎·波顿献给当时已经是万人追捧的女星亨尼·波顿的小说《电影公主》。

《我如何成为我》

巧合的是,亨尼的自传《我如何成为我(Wie Ich Wurde)》在同一年出版,而不得不说,且女主角西娅·罗森与亨尼·波顿的人生故事有着出奇的相似。这部小说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冷静而深刻地反映了魏玛时期电影业的“造星”过程。文中写道,“西娅·罗森,几个月前她还安静地坐在打字机前……她怎么能忍受这种可怕的、毫无意义的、无休止的单调生活?” 。

可以推测的是,这些充满了批判的思考和对成为“女星”的反感和抵触也许是罗莎·波顿较早地离开电影业的原因之一。她或许更愿意坐在打字机前,写下自己眼中所看见的世界,而非聚光灯之下,将自己的身体展示出来,被观看、追捧和神化。

电影报刊《Der Kinematograph》中的广告,展示了受观众欢迎的亨尼·波顿

在1927年,第一部采用针式声音技术的有声电影《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在美国被制作完成。然而遗憾的是,已迈入中年的罗莎·波顿选择在同年离开了电影业。就在有声电影的萌芽时期,她退回到了她的私人生活,先是搬到了德国南部的山区,进行小说创作。

从1931年起,罗莎·波顿与她的丈夫在沿海小城鲍尔胡芬(Bauerhufen,现为波兰的Chłopy)定居。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居住十四年之后,一次严重的心脏病发作夺去了她丈夫的生命,这就发生在苏联入侵的几周前。

罗莎·波顿作为一个寡妇度过了一段煎熬的日子,承受着失去丈夫后的孤独感伴随着对战争期间环境突然变化的恐惧。在报刊上刊登的信件里,她写道,“我只待到(1945年)12月28日,在俄国人和波兰人中间 — 那是地狱。”同年年底,罗莎·波顿还未从悲伤中恢复,便被驱逐到西德慕尼黑,在那里她一直生活到1972年5月去世。

电影报刊《Der Kinematograph》

这便是罗莎·波顿作为一个女性,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电影先驱以及一个妻子的一生,它充满了断裂和不连续,也充满了模糊性和证明的困难。

假名背后的女导演

回顾罗莎·波顿的电影生涯,从开始到结束,整整跨越了20年。这期间,罗莎活跃于柏林乃至德国电影界,至少为35部电影写了剧本,并执导了其中的23部。1916年,罗莎执导了她的第一部电影,比德国第一部女性导演奥尔加·沃尔布吕克(Olga Wohlbrück)的电影仅仅迟了三年。

电影报刊《Der Film》关于Dr. Portegg执导电影的一则消息

从那时起,她便有了另一个名字,即Dr.R.Portegg。罗莎·波顿是原本从事作家和编辑的弗兰茨·爱克斯坦(Franz Eckstein)的第三任妻子,可以看出,这个古怪的假名便是这对夫妻名字的组合(Rosa Porten与Eckstein)。这个假名经常被解释为两者合作进行导演工作的一个证明。但这其实很难让人认同。

电影报刊《Der Kinematograph》对罗莎·波顿导演电影的广告

回顾弗兰茨的创作经历,其几乎每部作品都是与罗莎·波顿以Dr. R. Portegg这个假名进行合作的。在此之前,他的职业与电影没有关系。另外,在这些作品中的女性视角显而易见(几乎每部电影的名字都由女性形象或女性角色来命名),它们也无一不是反映女性现实生活的喜剧,以其优雅的幽默感和恰到好处的讽刺为利器,显示出对当时社会之中男性主导的话语秩序的挑战。

Wanda’s Trick, 1918

在没有其他佐证材料的基础上,我更愿意相信,在Dr. R. Portegg的才华和能力之中,罗莎·波顿很可能是占据着其导演工作的大部分。然而,她为何一定要使用假名来做导演?为何她把自己的名字,巧妙地藏在一个古灵精怪的假名字之间,假装其不存在,而作为罗莎时却扮演是一个脆弱而精致的瓷娃娃?

这个问题早已经无处可查,只能进行推测。在默片电影的早期,罗莎·波顿是德国极少数的女性导演之一。在魏玛时期,罗莎·波顿的电影公司,或者即使是性别意识进步的“新女性”罗莎·波顿本人,也许都认为藏在一个假名背后进行创作会是更安全和经济的,甚至是被保护的。

万达·特鲁曼(Wanda Treumann)是罗莎·波顿的同事和朋友,有着很多合作

也许,在当时没有人真的认为一个女性导演的作品是值得走进电影院观看,尤其是罗莎·波顿致力于创作的喜剧。讽刺特权阶级和男性的笑话如果是一个有着Dr. 头衔的男性导演所讲的,大概比一个叫罗莎·波顿的女导演更容易被接受吧。

历史上使用男性假名创作的女性俯拾即是,在罗莎·波顿这里,使用假名的无奈和必要或许在她的时代得到了进一步的佐证。“写吧,[……]没有什么能阻止你。既不是人,也不是愚蠢的资本主义机器,其中出版社狡猾地、顺从地代表着与我们作对并以我们为代价的经济的必要性,也不是你自己。”

电影报刊《Der Kinematograph》中一篇对罗莎·波顿电影《Lotte Lore》的评论

然而,罗莎·波顿在创作上的勇敢体现在:她编剧和导演的影片中,男性角色通常是被讽刺的对象。相比之下,女主人公总是以她们微妙的幽默克服了一些明显的不平等,成为提供帮助和拯救的权威。幽默一向都被视作是某种特权,或是武器,在假名的掩盖之下,罗莎·波顿在电影创作这里夺来了阵地,并得到了当时业界对其喜剧创作和表演肯定。通过尖锐的(自我)讽刺,她能够消除男性目光带来的许多不适和焦虑,所以在20年代,才显示出开篇所提到那张肖像里那种不假设自己被观看的自在和独立气质吧。

来自照片档案,德国电影资料馆

罗莎·波顿和她的假名Dr.R.Portegg之间的张力,让我们更能理解所有女性创作者的处境和忧虑。在今天,我们也终于可以还给罗莎·波顿本人一个创作者的身份,因为为无声电影注入了那么多饱满灵动的活力,是不能被忽视的电影先驱之一。

传记项目的小笔记

这篇文章来自于一个对罗莎·波顿的传记项目。其实,对于罗莎·波顿的人生进行描述,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当我们想要探寻有关一位著名政治家、一位留下许多轶事的艺术家或一位写了大量作品的文学家的生命轨迹,并以线性编年史的形式再现,是一项可行的工作。但是,那些在很大程度上隐形了的人呢?

剧本和小说的缺失、其大部分电影胶片的丢失、幸存遗物的缺失以及材料的不可获取,使得凭借档案研究工作去了解罗莎·波顿生活中的具体事件成为了几乎不可能的事。在苛求传记的真实性、困在一些推测里的时候,我们应该想到,那些关于不可见的人的故事,也许只有可能存在于虚构之中。

我把所有的关于罗莎·波顿一生的档案资料铺在桌子上,我便自然而然对这些事实之间的空隙有了许多虚构。在我的脑海中,对她的生活有很多幻想,包括关于罗莎·波顿是如何坐在打字机前,关于她如何穿衣打扮,以及关于她在波罗的海边居住的房子是如何布置的,以及她通过什么获得收入?她在海边还继续写作吗?

在几个月的工作之后,罗莎·波顿的生活对我来说至今仍是不清晰的。但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消极的结果,因为在我看来,这种开放或暂停是最接近于现实生活的。通过这些工作,罗莎·波顿,与那些同样在假名或屏障之后的电影先驱,都不会被遗忘。他们的生命需要被重新发现、重新编排、重新具象化、重新想象,然后再安插回历史之中。

参考资料Weniger, Kay: Das Große Personenlexikon Des Films. 6, N — R: Mary Nolan — Meg Ryan. 2001.Porten, Henny: Wie ich wurde. Selbstbiographie. Berlin: Volkskraft-Verlag GmbH. 1919.Hansch, Gabriele; Waz, Gerlinde: Rosa Porten. https://www.filmportal.de/person/rosa-porten_3d1f0af544404630b7d45da365d9b96b.Uriges, Julius: Künstlerprofile, Henny Porten. In: Der Kinematograph Nr. 539 (1918).Hake, Sabine: The Cinema’s Third Machine: Writing on Film in Germany, 1907–1933.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93.Hélène Cixous: das Lachen der Medusa: zusammen mit aktuellen Beiträgen, übers. v. Claudia Simma, dt. Erstausgabe, Wien 2013, 39–61.

图片来源于网络和德国电影资料馆档案

作者:Mersso

编辑: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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