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流淚了

《約翰福音》11:35 讀經札記

「耶穌哭了」(約11:35)是不是《聖經》中最短的經文。這課題重要嗎?有意義嗎?見仁見智。不過,相對於人云亦云、囫圇吞棗,考查、關注「和合本」的字數,甚至原文字母的數量,確是有點莫名其妙,教人一種所謂「福音派」的「金句主義」陰魂不散之感。

或者我們應該關注在「第四福音書」的怎麼樣的場景下,耶穌因何流淚?箇中意義何在?

《約翰福音》只記述了耶穌的七個「神蹟」,而其餘的神蹟都「沒有記錄在這書上」(約20:30),卻被後世譽為「神蹟之書」。皆因作者挑選的七個「神蹟」,貫串耶穌受難前的傳道奧蹟,足以讓讀者「信耶穌是基督,是上帝的兒子」,且「因他的名得生命」(約20:31):

約2:1–11:在迦拿婚宴變水為酒
約4:46–54:在迦百農醫治大臣的兒子
約5:1–15:醫治畢士大池病了三十八年的癱子
約6:1–15:在加利利的以五餅二魚餵飽五千人
約6:16–21:在加利利湖的海面上行走
約9:1–6:在耶路撒冷治癒生來的瞎子
約11:1–44:在伯大尼叫拉撒路復活

相對於其他六個「神蹟」,約11:1–44 耶穌在伯大尼叫拉撒路復活,在篇幅上,更近於一部中篇故事。三幕劇(約11:1–16,耶穌在猶太地以外;約11:17–37,耶穌在伯大尼以外;約11:38–44,耶穌在墳墓以外)的結構,講究起承轉合,富有戲劇性的情節。

耶穌素來愛馬大、馬利亞和她們的弟弟拉撒路(約11:5)。拉撒路卻病死了。耶穌看見馬利亞哭泣,「心裡悲歎,又甚憂愁」(約11:33),後來更「流淚了」(約11:35,「思高譯本」)。

然而,若按人之常情作理解,《約翰福音》作者筆下的耶穌,明知拉撒路病重,卻故意耽擱了兩天(約11:6);跟他隨後在伯大尼村外所流露的哀傷,顯然格格不入。這也是 約11:35 難以理解的地方。

耶穌悲歎

經文提到耶穌走到伯大尼村外,看見馬利亞哭泣,耶穌「心裡悲歎,又甚憂愁。」(約11:33)

究竟耶穌為著什麼而「悲歎」、「憂愁」呢?首先,「悲歎」(ἐνεβριμήσατο)一詞,恐怕應解作「不忿」、「氣憤」。按著這樣的理解,耶穌可能是因著感受到馬利亞喪親之痛,而對死亡帶來的痛苦感到不忿。

但值得注意的是,「悲歎」(ἐνεβριμήσατο)一詞隨後也在 約11:37–38 出現。經文提及伯大尼一些民眾對拉撒路的死和耶穌的流淚議論紛紛:「他(耶穌)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豈不能叫這人不死嗎?」(約11:37–38)而馬利亞和拉撒路的姐姐馬大亦說:「他(拉撒路)現在必是臭了,因為他死了已經四天了」(約11:39);此前她和馬利亞兩姊妹更曾先後向耶穌抱怨:「你若早在這裡,我兄弟必不死。」(約11:21, 32)

按照猶太拉比法典的傳統,逝者的靈魂會在遺體附近徘徊三天。拉撒路死了四天,意味著他徹底死了。從故事效果來看,此正是《約翰福音》作者故意讓筆下的耶穌耽擱兩天(約11:6);並且補充說明拉撒路不是睡了,而是死了的原因(約11:13–14)。

相對於故事的合理性,神學信息的傳達更為重要。事實上,《約翰福音》作者筆下的馬大,反映著公元90年前後的基督徒群體的信仰認知,已展現出不完全的信心。馬大說:「我知道在末日復活的時候,他(拉撒路)必復活。」(約11:24) 試想想,在公元50年左右,帖撒羅尼迦教會的信徒對於「主再來」的應許遲遲未有實現多有疑慮;及至公元90年,「約翰群體」信眾已經沒有《帖撒羅尼迦前書》4:13–17 所流露的那種絕望和憂傷,漸漸接受「主再來」的應許不一定在今生可以達成。

然而,《約翰福音》作者所期望的,並不是基督徒無奈地接受現實;而是由衷地相信、宣認耶穌就是生命之主、復活之主。為此,耶穌也先後回應、再三宣告:「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約11:25)、「我不是對你說過,你若信,就必看見上帝的榮耀嗎?」(約11:40)。

如此看來,耶穌除了對死亡帶來的痛苦感到不忿外,還為著伯大尼民眾的質疑、甚至馬大和馬利亞缺乏信心的憂傷,而感到氣憤嗎?似乎這個中篇故事的中心信息,不一定是表達與哀哭者同哀之情,而可能旨在傳達「我就是復活,就是生命」(約11:25,「思高譯本」)的信息。

耶穌流淚

「和合本」的 約11:35 寫道:「耶穌哭了。」

「思高譯本」則譯成「耶穌流淚了」,也就是把馬利亞的「哭泣」(κλαίουσαν)(約11:33,「思高譯本」)和耶穌的「流淚」(ἐδάκρυσεν)做了區分。

「ἐδάκρυσεν」是指淚流滿面的意思。於在場的伯大尼民眾而言,「淚流滿面」代表著耶穌愛拉撒路是何等懇切(約11:36),也就是哀悼逝者的表現。

不過,《約翰福音》作者既把馬利亞的「哭泣」(κλαίουσαν)耶穌的「流淚」(ἐδάκρυσεν)區分,恐怕「淚流滿面」的形容,所要傳達的意義不止於此。

在《約翰福音》成書背後的古希臘文化氛圍中,「英雄之淚」(hero’s tears)是備受稱許的。換句話說,耶穌的「流淚」便是「英雄之淚」。這不單是對逝者的哀悼,更是戰勝死亡的勇者的吶喊。這讓我想起〈死亡,別狂傲〉(John Donne詩,蘇恩佩譯):

「死亡,別狂傲,縱或有人稱你
聲勢駭人,然而並非如此;
那些你自信可以推翻的人
是不滅的,可憐的死亡,你未能殺我。」

如果耶穌的「流淚」,是勇者戰勝死亡的吶喊,我們對 約11:35 的理解,便不應止於 約11:36 伯大尼民眾的想法,而應從更廣闊的視角,亦即是從《約翰福音》整體格局去思考耶穌「流淚」的意義。

如上所言,這個中篇故事的文學結構佈局工整,有序地從幾天內發生的事(約11:1–16,耶穌在猶太地以外),轉移至幾分鐘內發生的事(約11:17–37,耶穌在伯大尼以外;約11:38–44,耶穌在墳墓以外)。循這樣的思路進一步看《約翰福音》的整體結構,《約翰福音》11–12章就是透過耶穌施行的神蹟和講道(1–10章),轉入受難和復活顯現(13–21章)的過渡段落。而書卷的佈局,也就是從1–12章幾年內發生的事,有序地轉移至13–21章兩周內發生的事。

於是,《約翰福音》11章拉撒路的復活故事的高潮:「他們就把石頭挪開。耶穌舉目望天,說:『父啊,我感謝你,因為你已經聽我…』」(約11:41),也就對應著第20章耶穌復活的故事:「抹大拉的馬利亞來到墳墓那裡,看見石頭從墳墓挪開了」(約20:1)。

至於耶穌的復活,「先到墳墓的那門徒也進去,看見就信了」(約20:8)的片段,便是對應著拉撒路的復活故事,「我(耶穌)說這話是為周圍站著的眾人,叫他們信是你差了我來」(約11:42)、「那些來看馬利亞的猶太人見了耶穌所做的事,就多有信他的」(約11:45)。《約翰福音》11章拉撒路的復活故事,也就是對應著20章耶穌復活的故事而存在。

耶穌「心裡悲歎」,不一定是與哀哭者同哀,對死亡帶來的痛苦感到不忿;而是「悲歎」伯大尼民眾、甚至馬大和馬利亞對「復活之主、生命之主」缺乏信心。

耶穌「流淚」,不只是他懇切的愛顧拉撒路,哀悼逝者的「淚」;更是「英雄之淚」,是戰勝死亡的勇者的吶喊,旨在傳達「我就是復活,就是生命」(約11:25,「思高譯本」)的信息。

進深閱讀

Brown, Raymond E. (1966). The Gospel according to John (i-xii). New York: Doubleday & Company.

Keener, Craig S. (2003). The Gospel of John: a Commentary. Peabody: Hendrickson Publishers.

Schnackenburg, Rudolf (1980). The Gospel according to St. John. New York: Seabury Press.

Stibbe, Mark W.G. (1994). John’s Gospel. London: 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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