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魔咒與真愛之吻──童話中的性別建構 （六）
撰文/陳佳榆
編輯/蘇宣慈
真愛之吻──走入結構，成為「佳話」
在童話中，對於「性」大多皆以暗喻的方式體現───諸如先前在〈魔咒〉一整節中所述白雪公主吃下的毒蘋果，可連結到聖經中的禁果意象，進而透露出女子犯禁、抵禦不了誘惑等等的厭女思維，而此種對於女性「劣根性」的塑造便是父權達到規訓、懲罰與教化女性之目的關鍵；抑或使睡美人觸碰後滲血的紡錘針，在紡錘針的意象與同樣具有穿刺力的陽具連結，傳達對於女性的性告誡。種種與性意象相關的童話片段，幾乎皆可歸結為一故事宗旨：女子的美與身心上的逐步成熟，便是她被父權的力量所「詛咒」的原因，魔咒的目的即在於警示女性應當壓抑自身的美與萌發的好奇心、性意識，否則「原罪」便將使得她們受誘惑所役使、碰觸未知之物，進而惹禍上身。
不直言性，而將其轉換埋藏為象徵、隱喻之中，乃因童話在古代各地傳播之時普遍對於性仍存有高度禁忌的色彩。
註：誠然，性的禁忌是千古至今皆以不同的方式存在於各處社會的，說古時對於性較為避諱，並不意味著當今性便全然脫離了禁忌的範疇，然而，綜先前所述一切有關於童話中性之符碼的暗藏與訓誡之意，便可發現性在古時的禁忌色彩普遍比現代社會裡還要來得重。故，即使童話本身含有無數對於年輕女子的告誡之意，也不會以直述句的方式體現，而會將性的告誡轉入暗示之中，使得中世紀歐洲各地的年輕女性在童話傳布的時期能認知到那些毒蘋果、紡錘針所象徵的危險與不祥之意，卻不會「對性存有了太多認識」而壞了父權標榜的體統。
然而在童話即將來到尾聲之際──也就是公主即將從昏睡中「甦醒」，走回城堡結構的前一剎那，這些性意象之中的禁忌感卻被徹底消除了，反倒被直接而鮮明地展現，甚至還被賦予了極高的肯定。當王子對於沉睡中的公主的美貌發出讚嘆、進而俯身賜予她一吻的那一刻，性互動非但不會被童話的撰述者所忌諱，還會被鍍上幸福快樂結局所必備的溫暖、明亮色彩，進而在歷史中流傳許久，形塑出人們對於「真愛」的冀求。而先前在童話中犯禁、遭受懲罰、在森林裡經歷了混亂與自由的公主，此刻也會全然順服於來臨的王子身前，進而在真愛之吻後必然伴隨著的婚禮上穿上嫁衣、展現馴順而優雅的姿態，定型成為準國王身旁嬌小安靜的模範女子形象──某種程度上，那形象與先前在城堡中管訓公主的母后、妃嬪及其他女性長者還挺相像的。
為何真愛之吻的魔力總是如此之大？又為何它是童話之中唯一能不以隱喻的形式體現的性互動？答案實則不言自明，以暗喻的方式體現性，並且在魔咒的包裝下將性添上恐懼、禁忌的色彩，乃因「女性主動展露自身好奇心」所接觸到的性向來是父權所否定的，而當女性失去自主意識陷入沉睡、作為展覽物一般的客體而引起男性的慾望，則是將性方面的主導權全然交予男性，使得王子得以在不經允許的情況下便親吻公主，而這一吻必然是王子對於公主的「拯救」，使得公主得以脫離可怖的、懲罰她的魔咒，並在公主甦醒後因他拯救公主的吻而直接通往婚姻──如同當今文化中仍隨處可見的性腳本，男性在性互動上往往被塑造成是主動發動攻勢的，是「獲得」、「奪取」的一方，而女性則常是被塑造為靜止的、沉睡的物體，是「給予」男性享受，而使得自己「失去」了性的一方。
在真愛之吻之後接連著的婚姻也恰恰說明了現實中仍根深柢固的貞操觀、父權思想：當公主被王子所親吻，便形同被男性所佔有、奪去了自身的某一部分，而必須「嫁給」與自己有了肌膚之親的男子，才能使得自己被奪去了的性有了相對應的報償。如同童話裡的公主，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獻上初吻後便理應步入幸福快樂的結局──即使那名男子與她相互了解甚少，甚至在她無意識的情況下侵犯她的性自主權，她仍然要走入婚姻，才會成為世俗所認定的好女人。換言之，若公主沒有在被第一個王子親吻後與他成婚，她便會被當時的社會氛圍（甚至是現代社會中部份的文化中）視為「被占過便宜」的女子，進而導致往後她在情愛婚姻市場裡的「貶值」，因為隨之而來的汙名、詆毀便會在父權結構中毀掉這名女性──而能詆毀女性的依據恰恰又是父權長期形塑的，將與男子有了性互動而無步入婚姻的女性視為敗德、不潔，進一步又將「以純潔的身體從一而終」作為對於女性的教誨，經由童話警醒女性這是唯一能使得自己獲得「美滿結局」的「正道」。
童話中的公主轉變為王妃、準王后的一剎那，意味著她們「改過了」、「被教化了」，從而得以脫離父權經由魔咒施予的懲罰，在王子的欽選之下回到城堡的秩序與保護之中。幸福快樂的結局意味著男性在性與權威上的獲得，女性優雅、順從形象的豎立，而皇宮中舉行婚禮得以成為人人稱羨的佳話──佳話著終被父權所馴服的女性；佳話著在性上不具自主意識、被命運所決定，而無從決定自身命運的公主；佳話著她們在與王子成婚之後，即將不再是公主、走上從前自己的母后所處的位階，而她們日後將以同樣的方式教養出生於城堡中的公主：甚麼是禁忌、甚麼是女性的原罪、甚麼是女性「應當有的模樣」，只要做到了這些，便也有在未來成為另一個被父權所佳話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