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御宅族的新海誠

Socota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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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min readJul 25, 2018

by kouhou

本文選自《新海誠電車問題》,Socotaku 第五本評論集。原已售罄,在許多朋友的要求下,特於 FF32 加印 30 冊,有興趣的朋友還請把握機會,到攤位上選購。

Socotaku | FF32 | 7/28 攤位編號 B38 | 7/29攤位編號 B07。

電車、軍武與科幻

《你的名字》爆紅之際, 在推特上,有關本片各種層面的討論也隨之高漲,其中有一則獲得將近三萬轉推的推文抓住了筆者的目光:

陪我一起看「你的名字」的鐵道肥宅跟我說什麼「明明是總武線居然聲音是東海道線的(發車時叮─地往下掉那個聲音)」還有「丸之內線跟總武線的聲音一樣其他的也都是兼用卡」還有「明明是新宿站卻有京濱東北線的車開進來,一般來說信號上根本不可能」還有其他有的沒的,豪口怕。❶

雖然對這則推文,網路上的反應大多是當作笑談,或是再次「敬佩」鐵道宅的專業程度,並沒有引發什麼認真的討論❷。然而以這則推文為代表,許多鐵道宅的質疑之所以能抓住筆者的目光❸, 並不是因為這突顯《你的名字》製作上多麼重大的錯誤(事實上,有著JR東日本加入製作委員會、JR東海願意開放使用的本片,在電車相關場景的描寫上已經是前所未見的多且細緻❹),這些錯誤對觀眾來說也很難影響敘事的合理性❺,然而這些有關「電車」的錯誤其實象徵了新海誠作品的重要特質。

電車的錯誤對大部份的觀眾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但是對鐵道宅來說,縱然不是不可原諒,也至少令他們渾身不舒服、覺得哪裡怪怪的。是的,筆者在此就可以直截了當地指出:「新海誠不是鐵道宅。」甚至更進一步可以從訪談中發現,新海誠連「電車愛好者」都算不上,只是喜歡有著電車的風景罷了❻。這個事實並不起眼,卻很驚人。

如果說新海誠不能算是以熱衷於電車場景聞名的話,日本動畫界大概沒有別人有資格了。但儘管作品中反覆加入電車場景,新海誠卻沒有比任何一個嚴謹的導演抱持著更加不尋常的堅持。新海誠對電車沒有御宅族式的堅持。什麼?新海誠不是鐵道宅?說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有電車的新海誠不是鐵道宅,似乎就像是說從《紅豬》到《風起》畫遍各國戰機的宮崎駿不是航空迷、不是軍武宅,一樣難以想像。不過事實上,並不是每部片裡面都有出現該要素,就可以成為該領域合格的御宅。看看正統軍武宅宮崎駿在《天空之城》裡是怎麼作的吧。在虛構的世界讓虛構的軍隊使用外型影射德軍而鮮為人知(至少對大部份觀眾而言)的裝甲列車追捕男女主角,對一般觀眾這是個有著重工業風格的場景,對軍武宅來說在鐵軌上出現裝甲列車則是一種求之不得、想當然爾的浪漫,如此非必要的存在若不是刻意作給軍武宅看,那也只有軍武宅們能夠感受導演選擇描繪這樣一個場景的悸動,或者,文化底蘊❼。相較於此,《你的名字》中三葉的為愛追尋,描繪為現實的飛驒東京電車一日來回,從時間、勞力、費用的犧牲來看,無疑是展現渴求與決斷的場景,卻無法與鐵道宅共感,新海誠固然得到了他想要的電車風景,卻無法令感官大幅特化的御宅族們滿足❽。

這樣隨手借來御宅族的注目,然後毫不經營(至少不如御宅族這般呵護)地融入自己的風景、自己的情懷,向來是新海誠的一貫手法。在《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中,新海誠同樣借來「美蘇冷戰」、「日本分裂」、「北海道獨立」直到戰爭前夕等等軍武宅會提高注意力的元素,然後讓大家等到的是聊備一格的空戰,還有主角以藍天綠地作為背景,順利無比地以單機低空穿越津輕海峽前線,入侵北海道正中央進行投彈作戰。所以我說那個防空砲呢?防空飛彈呢?國土防空軍(Войска ПВО)咧?

雖然筆者尋找許多證據以極力避免,但恐怕讀者看到現在還是會覺得「這不就幾個鐵道警察、軍武警察在挑毛病」、「人家新海誠就不是要畫這個啊」。沒錯,如同前述,這些御宅族想看的確實不是新海誠要畫的。而且沒錯,這些御宅族都在挑毛病,御宅族想知道的是在這些有著御宅傳統的領域中,你有多少毛病。

二○○二的《星之聲》是這個章節要討論的最後一部片,這次新海誠借用了科幻元素,精準地說有巨大機器人、與外星人的宇宙戰爭、宇宙尺度造成的巨大時間差等。前島賢切中要害地指出這些元素多少繼承了《新世紀福音戰士》、《勇往直前》(トップをねらえ!),卻幾乎是放在表面,既沒有透漏廣大的世界觀設定,更沒有暗示觀眾對先行作品的引用、致敬,只是單純地從御宅族所共享的要素(資料庫)中,提取需要的前提與舞台,上演新海誠的「Boy meets Girl」風景❾。

如果比較二○○四年的《蒼穹之戰神》(蒼穹のファフナー)就可以更明顯看出運用御宅族要素的不同方式,兩者同樣建立了一個基於人類存亡的對外星人戰爭世界觀,同樣向往來的巨大機器人作品借用非得以少年少女駕駛機器人作戰的合理性前提,在同樣相似 EVA 的駕駛艙中,與同樣相似使徒的外星人作戰。不過《星之聲》僅止於此,《蒼穹之戰神》則進一步提取與《新世紀福音戰士》的要素、相似性來創造背後的大敘事,戰爭中少年少女的掙扎藉由與身心直接連結的巨大機器人、外星人(異界體)的心理攻擊體現為戰爭攻防的一部分,大人們在面對末日的組織中不時勾心鬥角、不時掛念少年少女們,最後《蒼穹之戰神》以比起《新世紀福音戰士》更突出的同儕情誼與末日決戰、生離死別的悲情獲得成功,在此世界觀下順利系列化至今。同樣讓御宅族感知到的前提、要素,在《星之聲》是新海誠的背景,在《蒼穹之戰神》則是引出背後世界觀與劇情走向,後者讓你熟悉接著跟你說:「我們還有新玩意」,前者讓你接受然後跟你說:「我要開始講(我的)故事了。」❿

是的,鐵道宅、軍武宅、科幻宅、巨大機器人宅,這些御宅族們表錯情了,他們( 我們?)見到黑影就開槍,誤認加入這些要素的新海誠有同他們一樣的狂熱(マニア)、一樣的堅持(こだわり)。

新海誠不是御宅族。

或準確地說,新海誠不是有教養的御宅族。

新海誠的御宅族

前島賢說看《星之聲》時,你不需要御宅族的知識,你不需要熟悉科幻作品的教養,你觀看純粹的少年少女故事,然後被觸動心弦⓫。東浩紀覺得正是這樣與大敘事、故事消費的脫離,迎來了資料庫消費的時代,從深層資料庫提取屬性組合成作品,因此以「萌」之名就可以產生無限作品。岡田斗司夫直指在這樣時代下的第三代御宅族不是以往的御宅族, 以「萌」、以「自我感覺」為中心的人們不再在乎御宅族的教養,也不再在乎其他御宅族的領域,「御宅族已經死了」。東浩紀與岡田斗司夫其實都有提到,這些論述背後更大的背景是觀眾對於御宅族要素的習以為常,御宅文化的普及化,使得成為(自認?)「御宅族」的門檻降低,每個觀眾都可以輕易理解、輕易接受御宅族的要素與前提,而不需要感受過經典、消化過名作。

就是在這個時代,新海誠出現了,以一個傳統日本動畫產業的局外人之姿出現了⓬。相較於傳統日本動畫產業的最高點─用動畫走向社會的宮崎駿,新海誠更像是帶著個人走進了動畫,帶著個人的動機製作動畫,沒有公共性、社會性的關懷,對於動畫能傳達的普遍性,新海誠想像的是形式的接受,而不是內容的普世⓭。這樣打從一剛開始就專注個人情感的新海誠,優秀地網羅了普及化的御宅族要素放進作品(而且翦除傳承脈絡的繁雜枝葉),或者用東浩紀的術語來說,在「動畫的寫實主義」中快速上手。在這一點上,新海誠遠比「後福音戰士時代」的所有人走得更遠,在新海誠的作品裡,觀眾走進一個又一個看似充滿御宅情懷的世界,卻永遠圍繞新海誠自我意識的主題。因此新海誠的世界並不難以理解,但新海誠的情感卻難以述說、難以釐清⓮,但對第三世代的御宅族而言,藉由作品的自我意識抒發個人的自我意識(不必要說明),那是再擅長也不過了。

然而,這裡弔詭的是,新海誠並不全然放棄御宅族要素的傳承。一者是校園戀愛,出於有意無意的敘事取消、缺陷⓯,新海誠相當倚賴校園戀愛領域的定式表現。從《星之聲》、《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秒速5公分》、《追逐繁星的孩子》到《你的名字》,少年少女的戀愛萌發如果不是一開始就告訴你「設定」,其敘事表現也是微不可得,「總之,這是一個╲一對戀愛中的少年少女,你懂的」。只不過與其他要素不同,新海誠認真的講述這些情感的去向,我們也就樂於給「遠距離戀愛」、「三角戀」、「他不愛我」、「與愛人的生離死別」、「交換身體」等經典命題比較多的回顧與思考。

另一方面,新海誠靠著「作家性」的特色,建立了自己的御宅族的要素⓰。新海誠的御宅族們就在其每一部作品中,追尋有深意的獨白、有深意而且重複利用的風景、切中要害的配樂、音樂錄影帶式的演出、自我意識中的喪失感,進而上溯村上春樹,探究後福音戰士時代,思考世界系。新海誠這個在二十九歲震驚業界的 outsider,其實就是用著動畫、用著隨手捻來的御宅族要素在拍自己的電影,而到最後把這種作風變成了新的一種御宅族。

咬合不正

對一般的觀眾來說,那些新海誠借去的御宅族要素即便浮於表面也沒有關係,因為他們本來就不知道岡田斗司夫所謂的教養,那些只是電影中的一種元素。但是對有所涉獵的御宅族們來說,在新海誠的作品中,越在乎電影中的世界恐怕是欲發覺得咬合不正⓱。這些御宅族如筆者我,並不是不能接受敘事的省略,除了在特定領域有第一、二代御宅族的深度理解,得以發現新海誠挪用元素的淺薄,在當代的人們對普遍上早已習慣資料庫式的理解,如果沒有偏離這些理解以外的刻板印象、定式表現,可能比一般大眾還要毫無質疑地全盤接受。御宅族們本就是對符號有著強烈(且僵固)反應的人們,更何況加上第三代御宅族以來強調自我意識的態度,與新海誠的御宅族對情感內在議題的極度重視,在在都鼓勵觀賞新海誠的御宅族們自己腦補。岡田斗司夫說:「御宅民族毀滅了,你自己誕生了。」

被《星之聲》感動不需要理解科幻要素的傳承,這不是指觀眾不在乎這些科幻要素,而是說在科幻已死早於御宅已死的時代,空間跳躍、宇宙戰爭、好似有話要說的外星人,早就是定番。不用導演多作解釋,導演沒進一步說的也無須再加思考,這些設定或許有用、或許沒有,只能等待導演告訴我們。科幻先於御宅而亡,我們終究接受了新海誠。

最後聽到美加子的「(わたしは)ここにいるよ」(我在這裡哦),覺得咬合不正的人們啊,去回答異界體的質問吧!

「あなたはそこにいますか。」(你在那裡嗎?)

「君の名は。を一緒に見たキモテツオタクが「総武線なのに東海道線の音をさせてた( 発車の時にキィーンて音が下がっていくやつ)」とか「丸ノ内線と総武線の音が同じ音で他も使い回しだった」とか「新宿駅なのに京浜東北線の車両が入っていた。普通は信号的に不可能」とかその他諸々教えてくれて怖かった」

原文來源 譯文來源

日本方面(包含原推特發文者的一些後續說明)

台灣方面

有關鐵道宅的質疑,除了前註提到的聲音問題之外,主要提到的還有往東京的新幹線轉乘不合時刻、新幹線窗外山側海側風景描寫錯誤等,參見:

https://twitter.com/mapacom/status/817065110879420416

https://twitter.com/TaiChaku_KwK/status/789770055990915072

https://twitter.com/sakurt01/status/806161055978242050

大坂直樹, 東洋経済オンライン,〈映画「君の名は。」にJR 東日本が惚れた理由〉

有關JR東海參與的難得程度

對時間軸混亂的批評、指出作中人物不合理地未察覺,尚不用談到這些直指劇情核心的討論,要用鐵道宅的常識討論對於本片劇情的影響、電影世界觀的建立,或者更明白地說,要批判本片為「ご都合主義」,還不如提出對彗星軌跡描寫錯誤這樣天文常識的質疑。一般日本網友對《你的名字》的質疑

有關鐵道描寫部份在合理性的影響,最完整的討論

壬生智裕,東洋経済オンライン,〈「君の名は。」が1 分たりとも退屈させない秘密〉

如果這個例子不好理解的話,想想一堆軍武宅作給軍武宅看但意外爆紅的《少女與戰車》、《少女與戰車劇場版》,有太多地方是一般觀眾看了有100%樂趣,軍武宅則有400%。

新海誠對風景的追求可以參見本刊〈情懷與猥褻〉,這裡想引用前註❺在一連串疑問與考證後,鐵道宅總結的一段文字,清楚地體現鐵道宅與運用鐵道的新海誠之間的咬合不正:

「もともと新海誠自身が、鉄道ファン的な鉄道好きではなく、単に風景として鉄道が好きと語っているように、『君の名は。』の鉄道描写も、新宿駅から四ツ谷駅辺りを舞台としながらも、必ずしも地理的に正確ではないし、新宿駅の風景にしても、全ての列車が同じタイミングで全て動いている辺りは、場面の尺の都合もあるにしても、実際には入線済みで停車中の車体があったり、少しずれて重なったりするのが自然なところで、余りリアリティを追求していない感じである。これは風景描写にも反映されていて、新宿に統一されているかと思いきや、今回初めて厚木行きの標識と背後にあおい書店があるのはどうも渋谷らしいというカットがあったりしたのにも気付いた。」

前島賢( 二○ 一四),《セカイ系は何か》, 星海社文庫, 頁八二至八五。本書完整地爬梳了與新海誠如膠似漆的形容詞:「世界系」在御宅族之間,甚至整個藝文領域的發展,對討論新海誠的作品有莫大的幫助。本文主要討論某些御宅族與新海誠作品之間的關係,與「世界系」的討論有關,惟不必然要從此切入,同時也無力於說得比前島賢更好,對於新海誠「本色」的源流探究與如何影響御宅族,請務必參照前島氏著。

或許, 一個更有趣的比較可以來自《日本アニメ(ーター) 見本市》計畫作品中的《新世紀いんぱくつ。》, 該片劇情發生在任何一種「末日危機」都可以實現,但由於背後的御宅族要素(還有更加潛藏的大敘事),與精細貼合的描繪,完美地成為了一個大世界觀中的新感覺作。新海誠選擇不做有傳承而新的大敘事,也不做一個大敘事下新的聚焦。

前註❾,頁八四至八五。

有關新海誠對於傳統日本動畫產業的外來特質,簡短從經歷介紹見:氷川竜介,〈細田守と新海誠 — 未来を担う2 人のアニメ監督(パート2)〉

飯田一史(二○一六),〈新海誠を「ポスト宮崎駿」「ポスト細田守」と呼ぶのは金輪際やめてもらいたい。〉,《ユリイカ2016 年9 月号 特集= 新海誠》, 頁一六四至一六八。

感謝本刊其他作者努力完成這個任務。

或者說,新海誠對待所有敘事都是這樣的,只是戀愛位於其作品的中心,我們不得不就其元素更加深掘,如果善意理解新海誠的主題,則這些符號式的表現必然是有所連結也必須連結深層的。

參見本刊〈情懷與猥褻〉,以及藤津亮太(二○一六),〈“ 新海誠らしさ” とは何か〉,《ユリイカ2016年9 月号 特集= 新海誠》, 頁一四七至一五七。

筆者自己的經驗是, 在《秒速5 公分》的〈櫻花抄〉最後,貴樹誓言要擁有力量,〈太空人〉的一開始畫面就轉到貴樹練習弓道,「我少年漫畫看夠多, 這想必就是力量了吧」。嗯……不是,這跟後面那個筆者怎麼也看不懂的火箭發射一樣,是一心惦記明里的象徵(火箭發射總是讓人想起《王立宇宙軍》,但在這裡就會大錯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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