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看， 寫出下面這段話的人幾歲？
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Ａ）15歲。（Ｂ）25歲。（Ｃ）35歲。（Ｄ）45歲。
雖然又濃黑又悲涼又哀痛又是祭品又是逝者，不過，這可不是哪個中二病患者的發病囈語，寫下這段話的是時年四十五歲的中國文豪魯迅，為悼念他在三一八慘案中遭擊斃的學生劉和珍❶而作。時至今日，就算是在哀悼至親，這種龍破斬咒語似的文字也已經有點不合時宜了—情感如此豐沛的文字在日常生活中用不到，而在人生劇變的場合，堆疊辭彙力求華麗又顯得彆扭。要尋找這樣的腔調，只能往金屬樂歌詞或 ACG 作品中找去了。
那麼，為什麼平平是差不多的話，魯迅寫了會被選入中國國文課本，中二病寫了只會被人笑話呢？短一點的答案是因為人家是魯迅。長一點的答案是，因為中二病想駕馭的是與渺小自身不相稱的陳義過高體驗。在一個正常的 RPG 遊戲裡，人物的等級與裝備是與玩家投入的時間成正比，或許有的人精通練功訣竅升級得快、或許有的人走馬看花打打停停升級得慢，但總歸而言，不投入時間就不會得到經驗。偏偏人生 RPG 不是那種可以趁週末或寒暑假一口氣狂練至 end game 的遊戲，現實世界的轉速就是每秒一秒，和平世界的平凡青少年在從義務教育體系解放、自由踏上人生道路前，能夠得到的經驗值都不會差上太多。看著成人在這為他們打造的世界裡享受 end game 體驗，自己只能上課下課解每日的感覺終究不是太過癮；中二病的情懷由此而生，他們渴望跳過乏味的成熟過程，直接通關去領取「成熟」。這種渴望不切實際，但不切實際的壯絕姿態卻也是中二心態的自給自足養分。和魯迅的民初風格悼文一樣，中二病往往放肆地使用黑暗、悲傷、痛苦這些字眼，一來是和他們受制於人意欲反抗的心情真有幾分呼應，二來是黑了痛了好像就很有心理深度，雖然這種速成的深度跟吃了五個包子覺得飽了心想早知道就直接吃第五個包子直接飽的笑話相去不遠。
不過中二幻想也並非全然無端生波。在現實世界中，唯有在置身和平規律校園生活的前提下，中二病才是一個有意義的標籤，而這種青少年校園生活是在人類歷史的甚晚近期才確立為常態。根據 UNICEF 的報告，直至二○○○年，全世界仍有四分之一的學齡人口沒有上學， 到了二○一二年降至16.8%，而16.8%就有六千兩百萬人❷。平凡與非凡是相對的概念，對不被接受的難民子女、白沙瓦的童妓或博科少年兵來說，殘酷冒險是日常，和平的校園生活才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著名的超展開大師大河內一樓每次都要把故事硬塞進學園劇裡雖為人詬病，但或許正是因為他洞悉了沒有校園就沒有冒險這一點吧。引用這些數據，不是想要黑中二病不知感恩，身處霸凌橫行或高壓競爭教育環境中的青少年，儘管豐衣足食但也是對抗著相當的心理壓力，想變酷但沒人理、想變強但只能等，中二作品是為這些渴望實現自我之人準備的救贖舞台。而這舞台究竟如何搭建，本文接著將細數討論。
你我的暑假大長篇
你知道動漫世界中最知名的魯蛇人物大雄有哪三大技能呢？對了，就是午睡、翻花繩和射擊❸。雖然精通這三項技能也無法使大雄倖免於考零分或罰站，但可是讓他在《哆啦Ａ夢》大長篇中出盡鋒頭，特別是《大雄的宇宙開拓史》裡與惡棍神射手格拉修的頂尖對決，是大雄難得完全以一己之力取勝的帥氣名場面。藤子不二雄藉由日常短篇和大長篇的二重結構，成功描繪了主角群之間的理想友情：就算平時打打鬧鬧，關鍵時刻仍能團結一心。不過友情什麼的先放一邊，此處提起大雄，是因為大雄的射擊本領正是中二作品最愛使用的故事套路。
為什麼中二作品幾乎都是以異能戰鬥為主題？除了因為異能就是酷炫，更重要的， 是因為異能戰鬥既方便又快速地提供了一個最弱變無敗的敘事裝置。《馬太福音》20：16有記：「這樣，那在後的將要在前，在前的將要在後了。❹」大雄的射擊本領雖然是現實存在的技能，但其性質也和異能一樣，在現實世界的競爭中不起作用。射擊射得準不能讓大雄免於挨技安揍，也不能讓他考得比王聰明高分，不過一旦穿越到大長篇《宇宙開拓史》的仿西部世界裡，射擊成了生存的最優先技能，大雄就馬上從魯蛇翻轉變勝者，接受眾人稱頌與愛戴。中二故事的目標客群不盡然都像大雄這麼廢，但是多少都有些受制於人、有志難伸的心情吧，如何化解現實中無力與想像中威風之間形成的矛盾，塑造出能讓中二病認同投入的角色，就只能捨棄現實世界種種以智力、體能、交際能力為基準的評價系統，導入異能戰鬥體系了。
事實上，像異能戰鬥這樣賣情懷給弱者的概念設計，歷史上還真不少。對尼采來說，長期受迫害因而崇尚奴隸道德的基督教就是一個例子：異教徒強大但並不真的強大，因為他們不高尚；基督徒高尚，所以基督徒才真的強大。知名廣告人 Neil French 的亞洲航空文案又是另一則經典：別嫉妒有錢人，嫉妒有錢人嫉妒的超級有錢人嫉妒的人吧，他們嫉妒你❺。這麼說來，中二故事其實也是經營著和宗教相當類似的世界。還記得櫛川鳩子的血淚控訴嗎？「『希臘神話』、『聖經』、『北歐神話』、『日本神話』之類的，不要稍微查了點資料就拿來說嘴啊！不仔細把內容告訴我，我怎麼會明白呢？既然說的話就好好解釋啊！」可惜鳩子不明白的是，宗教與神話本質上就是內建了說嘴性格的事物。拿冷僻語說嘴這件事，並非中二病的首創，不過在說明之前，還是先回到異能與異世界吧。
即便手握異能，許諾予中二病的勝利也尚未到來，與異能相對應的異世界亦是不可或缺之要素❻，而且是特定形式的異世界。上条当麻憑藉幻想殺手的威能橫行四方，然而一旦抽去魔法和超能力的世界觀，左手哥便也只是愛說教的小混混。幻想殺手這個例子比較極端，我想說的是，任何中二作品中，伴隨異能而生的評價系統都必然存在。王的誕生不能沒人獻上禮砲，桐人即使深藏功與名，黑衣劍士的渾號亦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裡的重點是，中二故事的異世界必須提供一套其實相當類似於現實世界的強弱競爭體系，並依此分判評價。想像一下《東方 Project》的一百多位角色，再比較如《魔法科高中的劣等生》的一達也七賢人十師族十三使徒，就能體會何謂非競爭、何謂競爭體系。雖然同為既有異能又有異世界的作品，但《東方》並不適合用來體驗中二氣氛，儘管故事中有許多戰鬥（而且戰鬥實際可玩），但這些戰鬥的打鬧性質多過優勝劣敗，也很難從中導出強弱分佈。中二病雖然反感於現實世界的競爭，但他們反感的並非競爭而是現實，只要不會輸，競爭就不是壞體驗。
冷僻詞小世界
愛打不想輸，不會贏就不接受，這樣的心態雖然聽起來有點無賴，但至少是眾人皆能理解的好勝心。不過剛格尼爾朗基努斯艾克斯卡力巴迪朗達爾阿梅諾穆拉庫莫諾祖魯基到底酷在哪裡，就不是那麼容易懂的了，至少櫛川鳩子就不懂。中二作品常被人取笑的一點是繁多晦澀的自設或捏它術語， 對於這點，我也嘗試提出一個解釋。在東出祐一郎執筆的 TYPE-MOON 世界觀小說《Fate/Apocrypha》書中，出現了一面稱作「蒼天囲みし小世界（Achilles Cosmos）」的盾牌，這面盾牌由阿基里斯交給阿斯托爾福後，擋下了迦爾那號稱足以毀滅世界的一擊。為什麼這面盾這麼神奇？神奇東出解釋，是因為阿基里斯之盾上的圖畫超級繁複精美，精美到這盾自己就是一個小世界。於是，這個小世界剛好足以抵銷毀滅世界的一擊。
停，先別吐嘈。事實上，阿基里斯之盾的確大有來頭，荷馬在《伊利亞德》中動用了一百二十六行詩描述這面盾上的世界細節❼，這世界非常壯美，不過至少還在詩篇容許寫完的範圍內，寫完後已無遺漏。《伊利亞德》另有一份長達三四百行的名單，是荷馬描述攻打特洛伊的希臘聯軍陣容如何浩大，由於士兵太多不可能在詩中一一稱數，因此只能勉強列舉戰船與船長的名諱。以這兩份文字為論據，符號學家 Umberto Eco 指出有兩種不同的美學體驗自古傳承至今：有限的形式，以及無盡的名單❽。有限形式展現的是描述者對一封閉內容盡善盡美的瞭解，這是一種知識性的快感；相對而言，無盡名單經常源於杜撰，意在喚起我們對不可能窮盡理解之無限事物的景仰悸動，或者，能否理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詠唱過程中引人暈眩的音樂感。許多宗教經文至今仍保留著延續自口傳文學的無盡名單，或許是諸天神佛、或許是聖人名錄，端視你唸《梁皇寶懺》或〈洛雷托連禱文〉而定。
我認為，中二病美學正是無盡名單的當代體現。正常的創作指導書總會告訴創作者：好好修整你創造世界的細節，盡可能蒐集資料來考據查證。面對興致來了想寫就寫、什麼酷就倒什麼進去的中二世界，櫛川鳩子的吐嘈「不要稍微查了點資料就拿來說嘴啊」和「不過是在網路上找了下資料就別裝作你很懂啊」想必在許多讀者觀眾的心中迴盪。然而說真的，宗教經文也是差不多的東西，大量的神祕細節反覆堆積，真要追究確切意義往往不可解。但是意義什麼的不是重點，純屬杜撰的唱名仍舊能營造出為莊嚴秩序籠罩著的神聖感，就算唱的是「El Psy Congroo」或「coffee soda pasta」亦然。這不是要笑認真考據的人都是笨蛋，而是要說氣氛先行的寫作並非一無可取，創作者拚命堆疊些自己也無法好好解釋的辭彙不是哪裡出了毛病，相反地，這種策略自古有之，從《伊利亞德》以來至少有了兩千七百年。
一萬三千級人人尊敬的魔法戰士
不過， 無論是異能戰鬥或冷僻術語，都還不是中二故事最常受批評╲護航之處，強得渾然天成沒道理的滿等主角才是。本文前處以大雄的射擊本領作為話引，還有另一個呼應中二作品的重點，就是大雄根本不需要練習射擊，而且只要是比射擊，大雄一出手必定擊敗敵人。但這在日常喜劇故事中並不打緊， 如同《K-ON!》中小唯的絕對音感，僅是有趣的劇情梗，只有蛸壺屋才會想大作文章。
而在戰鬥系的故事裡，強度如何建立，就是需要認真對待的劇情模式了。中二病不喜歡輸，但凡是人都不尬意輸的感覺。在日本這樣一個甲子園傳統淵遠流長的國家，沒有敗戰過的故事一樣可以寫得很熱血。現今概念的「中二」誕生之前，動漫產業設計給青少年的產品線是 JUMP 系的「友情、努力、勝利」王道故事，此類型故事即便不是運動主題也充滿體育系特徵，強調刻劃主角在苦練中成長、升等，最後征服一個又一個強敵。在現實中的無力與想像中的威風之間，這種劇情套路同樣足堪調解矛盾。邪氣眼教父飛影和「我想起來了」的大前輩藏馬雖然都在 JUMP 上登板，但彼時的《幽遊白書》劇情主軸仍放在幽助的成熟之路。
諸行無常，盛者必衰，JUMP 的銷量砍半再砍半，似乎也象徵著王道套路不再處處吃得開。開場即滿等的主角設定越來越多，龍傲天級的達也哥就不說了，黑衣劍士桐人自稱經過一番潛心苦練，但大家見到他時也早已是回血比失血快的唱秋樣了。讀者觀眾對成長故事的接受程度不若以往，但這個趨勢若硬是要解釋成新世代不長進，亦是不健康的世代歧視。桐人努力奮鬥十餘年後，收集到無數夥伴、終於升到一萬三千等破關的 JUMP 系故事會比較好嗎？我覺得很難說。依然重視三原則的《海賊王》集集狂賣，突破次文化界線升格為國民級的流行文化，也說明王道路線的沒落可能只是次文化圈內的自然消長。
與其批評滿等主角，不如從研究如何寫好 end game 級故事下手。業界模範生《鋼之鍊金術師》同樣有一個滿等主角，但故事線從頭到尾收放得清清楚楚，全無一次超展開，即便有人批評劇情過度平順無驚喜，也無法否認作者在長期連載中保持穩定縝密規劃之本領。《鋼之鍊金術師》經營的長處在於，作者能夠在不練等不飆強度的條件下帶出 moral lesson。無論是漫畫、動畫或電影，畫面表現都是凌駕於文字的必然重點，可能是因為這樣，戰鬥系故事中的心境升降經常與戰鬥場面綁定，輸了代表信念不如人，贏了代表可以將信念強施於人，熟悉上条当麻套路❾的讀者一定都記得他手上不饒人嘴上更不饒人的習性。藉戰鬥以修心這種敘事習慣的缺點是一旦沒人打得了主角的臉，主角的任性就會不受控制地膨脹下去。或者其實我的解讀順序反了，亦有可能是因為中二不想被說教，才渴望著所向無敵的故事。
任性不一定緣於稚氣，任性更可能緣於有限度地看透世間。「醜陋的大人」（或，骯髒的政治？）是中二病的愛用詞，大人是很醜陋，但認知到這點只是鑿開第一層裝甲板，中二病卻以為已經像第十四使徒一樣一擊擊穿了十八層直通 NERV。這是非常可惜的。不是因為大人不醜陋，而是因為鑿開更多層後，我們終會發現，大人醜陋的秘密是因為他們同樣很任性。任性不是對抗醜陋的武器，任性就是醜陋的一部份。現實轉速每秒一秒的性質不只是撥不快，同樣也慢不下來，為了不變得醜陋，還是先做好準備吧。
註釋：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市民和學生在天安門集會示威，要求段祺瑞政府拒絕八國通諜，國民黨的徐謙和共產黨的李大釗主持大會。會後群眾遊行至國務院請願，衛兵開槍，擊斃四十七人。劉和珍為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死時二十二歲。同年四月，魯迅〈記念劉和珍君〉一文於《語絲》刊出。
數據引用自〈FIXING THE BROKEN PROMISE OF EDUCATION FOR ALL〉，連結請點這裡。
那個⋯⋯《罪惡王冠》楪祈的技能也是翻花繩和射擊⋯⋯三者中吻合了二者， 不要問我這意味著什麼我不知道。
引用這句話跟原文文旨一點關係都沒有，但中二就是要引聖經！不引也要拿十字架。
文案邏輯是：搭廉航的你嫉妒搭頭等艙的有錢人，但搭頭等艙的有錢人嫉妒搭私人飛機的超級有錢人，但超級有錢人的煩惱根本沒有少一點，私人飛機頻頻故障、私人維修員看起來能力可疑、機上的魚子醬不新鮮、最好的香檳喝完了只得湊合著喝次級品，他們花了大錢把自己搞得很蠢，還不如搭廉航的你聰明省事。
這裡說的異世界，並不限定於托爾金嚴格定義的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而是泛指任何提供了異能所來之處的世界觀設定。網遊系世界亦可列入異世界的實現形式之一。
根據《伊利亞德》，盾上畫了這些東西。根據東出，這些東西畫出來可擋迦爾那一擊。（礙於篇幅，《伊利亞德》的節錄請見本刊紙本版，或參照《伊利亞德》第十八章）
Umberto Eco ：《無盡的名單》。台北，聯經，二○一二。中二愛好者必買！
《魔法禁書目錄》原著是小說，不過輕小說本身就是受到動畫影響，文字風格極度影像化的文學類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