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或生活

Socota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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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min readJul 24, 2018

by E(elek)

本文選自《因為我對這世界愛得深沈》,Socotaku 第三本評論集。原已售罄,在許多朋友的要求下,特於 FF32 加印 30 冊,有興趣的朋友還請把握機會,到攤位上選購。

Socotaku | FF32 | 7/28 攤位編號 B38 | 7/29攤位編號 B07。

身為眾位騎士之驕傲的王者啊,或許妳所提倡的正義與理想曾經一度拯救了你的國家與臣民,〔⋯⋯〕但是你應該也很清楚,那群只有接受拯救的傢伙最後踏上什麼樣的末路吧。

Rider「伊斯坎達爾」(イスカンダル)在「眾王的狂宴」❶上,Saber「阿爾托莉亞」(アルトリア)說。加上 Archer「吉爾加梅修」(ギルガメッシュ),三名英靈席地而坐,暢飲神話時代的佳釀,直言對聖杯的願望。三人皆曾為王,願望自然緊密牽連其對「王」的定見。

這是《Fate/Zero》的著名橋段。憑一己筆力募集世界史上的英雄切磋論斷,虛淵玄算得上有膽有識,三名英靈的用言、執念與性格融貫扣連,言詞交鋒更鋪陳出「律法」、「征服」與「形象」這三組統治的正當性依據。固然「聖杯戰爭」塑造的局勢讓三人自始對立,這場問答揭露的作戰理由才說服讀者,為什麼對立無可轉圜❷。

英雄所見不同

動畫裡不乏「政治」演出,不過像 SEELE 那種猶太長老會式的陰謀顛覆,還是比眾王狂宴來得多見。或許虛淵並未刻意追求,但他的小說與劇本作品卻時常包裹著政治的意涵,挺耐人尋味。這裡說的政治並不是現實政治,譬如《擊落導彈的方法》專論的神山健治那樣,透過動畫檢討日本的地緣政治(《攻殼機動隊 S. A. C. 2nd GIG》)和國內政治(《東之伊甸》),虛淵的作品所展現的政治,可以從觀點分歧和角色的「格格不入」這兩個方面切入,這兩方面彼此呼應。

盱衡現實中各方權力關係,給出中肯建議,或是論辯哪種制度比較能實現民主或正義等價值─綜觀腳本家虛淵玄的作品,恐怕找不太到這類橋段。二十世紀初對極權主義的反省帶出從自由思考政治的路數。政治起源於每個人都與別人不同的複數性質,它存在於人與人之間,針對這個共同的空間發起行動,這樣的自由就是政治的積極意涵。就生理學而言,人類感官遵循一定的機制,感知的差異只能來自生物性的差異,不過實際狀況複雜得多,社會條件的差異也會影響感知❸。伊藤計劃的《虐殺器官》裡,主角是特種部隊殺手,也是語言愛好者,習慣「把言語描繪成場景」。他的工作雖是為國家殺人,但他已經把「國家」、「民族」、「共同體」等概念當成單純的詞彙,想像不出活生生的事物。他認為,「能把國家想像成活生生實體的人,會代替我思考這個世界」,畢竟這樣的人才有辦法在心裡刻劃出疆界,持續敵視不同國籍、宗教、民族的人,主角習慣把思考的責任推諉給他們,才有辦法出入任務,俐落殺人。從感知語言的模式將人分成兩種,這麼簡單的模型恐怕難以配適複雜的現實,不過當成思考實驗來看,人未嘗沒可能基於感知的差異而採取行動,譬如將他人從世上抹消。

人與人共同的感知為政治的空間(公共領域)奠定基礎,人類的行動就在公共領域展現。行動串起形形色色、各有差異的人,其自由不是展現在任意甚至妄為,也不是透過智性或意志有沒有引導或驅使來評斷❹,而是來自行動本身表現出來的原則,諸如謀求平等或搏取榮譽,能不能抓住機會作出普同又能被他人重複的展演。行動所體現的原則就是自由的表現。那我就嘗試從感知差異、公共領域以及行動與原則等幾個概念,來談腳本家虛淵玄的作品。

《沙耶之歌》(沙耶の唄)簡單扼要展現了極端的感知差異可能導致何種後果,而跨在邊界上的主角又會怎麼抉擇─同樣的故事,手塚治虫在《火之鳥》(火の鳥)復活編畫過,虛淵藉《沙》的對話予以致敬。復活編的主角宮津看有機物像無機物,令他困擾的視界裡,機器人「千尋」是唯一美麗的事物。不管是否基於自愛,宮津愛上了千尋,而千尋能否愛上宮津呢?貫穿復活編的核心問題是機器人有沒有「心」。《沙》將機器人在故事裡的位置代換為異生物(即沙耶),核心問題變成自我保全與繁殖,一般人類之於異生物只是食物或實驗對象,沒有共存的可能。

宮津和《沙》的主角郁紀都跨在感知差異的邊界上,他們在各自世界裡都是唯一「認得出」機器人或沙耶、進而能跟對方持續溝通乃至相愛的人類,而且,機器人和沙耶都是「幼體」,固然具備行動能力,創造它們的世界卻不予承認,就像青少年情侶❺。個體對事物有共同的感知,感官的感覺才能躍過無意義的刺激,不為身體抵拒,被安頓,實實在在,跟記憶一致。像宮津和郁紀這樣,陡然經歷極端的感知變化,很容易喪失對世界的信任,繼而以敵對的邏輯對待感知迥異的「非我族類」。媒介發展加速,其所串聯的感知模式也益發分歧,疆域內的人民每天早上一起攤開報紙,想像一個共同體,那樣的時代早已煙消雲散,今日年長世代雖然也趕上智慧型手機和 Line 的風潮,他們分享的平安喜樂卻被年輕世代訕笑,後者的笑聲正坐實感知模式的壁壘。面對這樣的壁壘,光想像一個共同體都有困難,從共識出發恐怕更是緣木求魚。從訴諸共識或共同的社會想像,轉移到暫時隱藏弔詭。打個比方:只要不違背選舉和議事規則,就讓寄生獸選議員,或許也不是不可行。宮津和郁紀的故事只是比較極端而已。

愛的戰士不只唯一解

雖然作品容許我這麼詮釋,二○○六年同人小說《Fate/Zero》陸續刊載之前的虛淵玄恐怕也沒想那麼多,之後的《PSYCHO-PASS》、《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翠星のガルガンティア,下簡稱翠星)以及《楽園追放 -Expelled from Paradise-》,政治的意涵才越來越顯著。不知道他本人有沒有意思挖掘這方面,也許仍是無心插柳,優秀腳本家施展技藝的濺射傷害而已。從腳本寫作的角度來說,虛淵長於塑造「不流俗」的角色,與眾不同且不惜代價貫徹其生存原則或追尋的目標。講得這麼抽象,類似的角色不是多如牛毛,一個個疊到天際,被動漫史的狂風颳成一落嗎?卻也不盡然。首先,腳本家是否遵循套路,甚至為了不偏離「王道」而扭轉角色性格,或沒頭沒腦地調整環境條件,能否避免這些便宜的作法,就先篩掉了大量作品。翻過來說,無可救藥的浪漫在世上難有容身之處,希望固然美好、懷抱希望本身也無關對錯,但世局終究不任個體意志左右,而虛淵還算是誠實面對這種處境的腳本家。此外,除了想方設法突破困境所展現的角色魅力,他通常還會處理貫徹意志的非預期後果(一般是避無可避的衝突),這部份處理得好,往往能大幅拓展角色乃至整部作品的深度,政治的意涵正是拓展出來的其中一個面向。這或許也是虛淵秉持其好惡的非預期後果吧。

二○○八年的《蒼色騎士》(BLASSREITER)是段有趣的插曲。虛淵所屬的遊戲公司 Nitro+ 跟動畫公司 GONZO 合作推出這部原創動畫,虛淵擔任系列構成,並撰寫部分話次腳本。前九話由小林靖子負責腳本,節奏爽快卻也沒留下什麼,第十到十二話處理 XAT 覆滅,換虛淵接手,阿魯(アル)和布拉德(ブラッド)等角色頓時讓觀眾的愛憎找到錨點,他們的魅力跟《攻殼機動隊》系列的公安九課成員多所共鳴。

本來不論在實務或虛構的世界,警政機關傾向綏靖異見、維護現狀是在所難免,畢竟龐大的維護成本只能來自壟斷稅收的國家❻,因此干逆政治的場合遠多過助長政治活力❼,他們討好人民的理由不脫安全與正義。然而《蒼色騎士》或《攻殼機動隊》畢竟都是動漫商品,角色魅力往往壓過其餘,XAT 和九課這類特種作戰單位所象徵的、力量與正義的連結,尤其在單位存續危機時,反倒讓人眷戀。與其說那樣的危機有什麼了不起的價值,我們心下雪亮,自己眷戀的是那些角色有能力為自己習慣或選擇的生活方式,發起戰鬥。政治是件累人的事,發起行動,投身人群,哪樣不是燒錢耗時,拋頭露面,吃力不討好❽,只是,看在「不上道的」眼中,把正義留給法院形同放棄治療,寧可為準傭兵組織叫好,即便像 XAT 那樣死守總部,幾乎全滅,至少死得其所。兔死狗烹,同情兔的狗何去何從,到《PSYCHO-PASS》還要繼續探討。

過了這段讓人精神一振的分水嶺,陰謀組織「Zwölf」和扎金(マドワルド・ザーギン)間的恩怨情仇逐步抖開,不禁讓人慨嘆「為什麼不給我好一點的反派」。前身為聖殿騎士團的 Zwölf 沒有新的勾當,兩手玩弄恐怖/安全的平衡,雙邊牟利,全劇忙著收扎金這個自己捅出的簍子。至於扎金,空有頂級戰力和成本趨近於零的人力,鎮日吟誦經文和微笑,行事一派修士邏輯,戰略不明(復仇的想像力還不錯),只能說又強又帥到太離奇的地步也不是件好事。據說虛淵腹中的結局被打槍,監督板野一郎自己跳下來弄的現行結局則是慘不忍睹,在這樣的狀況下,評價這部動作畫面一流、劇情三流的作品,也不好都歸咎虛淵。虛淵自稱《白貌傳道師》(白貌の伝道師)主要就是為了寫「混沌鬥士」(chaos champion)這個職業,《蒼色騎士》也是有點人物先行的味道,所謂「愛的戰士」除了「愛終將戰勝一切」之外,也不乏「畢竟我把混沌鬥士寫進去了」的任性呢。

就寫作腳本而言,虛淵在《Fate/Zero》之前也許沒有特別要寫政治的意圖,但個性鮮明不苟同大眾的角色,以及像《沙耶之歌》那樣極端的感知模式差異描寫,讓他的作品帶有觀點、立場、生活方式的矛盾與衝突─到此為止只是腳本家的基本款,是虛淵刻劃角色將其生存方式貫徹到底的「浪漫」性格,帶觀眾看到堅持某種生存方式的代價(不過,由於職業、異能或其他設定,衝突及解決常常只能是私了)。《蒼色騎士》的「BLUE」喬瑟夫(ジョセフ・ジョブスン)長年獵殺「墮入魔道」(デモニアック)的融合體,理智尚存者則嘗試導引之,但幾乎只是反覆的失敗,最後他服下奈米機器抗體ISIS(イシス),犧牲自己摧毀扎金和其他的融合體。《Phantom -PHANTOM OF INFERNO-》固然是多線結局,但腳本家巧妙安排事件,不為取悅玩家而硬拗角色的個性❾,導致玫瑰色的終局幾乎不可能,儘管如此,如果故事的發展合情合理,玩家只能摸摸鼻子接受(代入)「自己的決定」勢不可免的後果。

腳本家的功力決定浪漫的質地

在這裡,腳本家的優劣左右了「浪漫」會如何被詮釋。對「政治的浪漫派」來說,政治事件只是一種激發創造力的機緣,藉機發言刷存在感,上節目撈名氣,出書賺錢,此類人很接近「文青」這個詞拿來罵的對象,理念和價值要循什麼樣的因果關係才能實現,文青是不管的,其人在意的是自我從事件中引出論述的能力,至於「如何可能」這個問題則轉嫁給「人民」、「歷史」、「資本主義/市場」、「有機」等概念(其實「吃素救地球」只是B格搆不上而已,本質差不多)。這種浪漫的腳本家比較難在昂貴的動畫產業中施展,不過ACG當中的確很常看到的浪漫的角色,他們之間的友情澎湃洶湧,熱血足以突破天元,無視可計算的因果關係❿。《Code Geass 反逆的魯路修》(コードギアス 反逆のルルーシュ)為「超展開」一詞寫下新頁—這不是指「王之力」Geass 這樣超乎物理法則的設定,而是即便接受這樣的設定,系列的開展仍充滿無法解釋的漏洞或巧合⓫,就算故事節奏快得讓人一時不察,回想起來也會覺得生硬,正所謂御都合主義(ごつごうしゅぎ)。當然,這跟娛樂效果是兩回事。腳本家的御都合主義很容易陷角色於中二的不義境地:不管怎麼惡搞其他角色(及觀眾)都不必付出代價的角色,最終會變成供觀眾投射欲望的空位,成為觀眾(或腳本家)「爽度」的代行者。

世界是殘酷的,這句話可不是說著好聽。人類的行動既營造出了人際之間的公共領域,也勢必指向存在人與人之間既有的功利和關係網—關係的複雜度上升得遠比人類的控制能力快,這個領域科技化的程度目前還是很低落的⓬—或說正因為關係網存在,行動才能被辨認出來。少年坐上 EVA 之前,SEELE、人類補完計劃、第二次衝擊等都已經存在了,這些既存的結構跟少年當下關注的事情天邈地遠,少年卻不得不為此戰鬥。倘若腳本家能巧妙安排事件,帶出那些不為角色意志而改變的力道,通常故事的說服力會更強—當然,這跟「虐」角色不盡相同,只是角色的性格跟與結構力道如何拉鋸算是中二、虐角,或是恰如其分,很大程度取決於觀眾的閱歷⓭—虛淵玄「令人安心」之處就在於大部分作品的展開堪稱順當:貫徹生存方式的「浪漫」角色不乏其人—但還不至於只留下中二的印象—,他們跟「世界」(不受其意志左右的事件)肉搏的過程使之從無定形的大眾之間脫穎而出。

二○○六年底刊行的《Fate/Zero》開始,虛淵玄參與的作品中,政治的面向逐漸拓深。上文提過「眾王的狂宴」,這一橋段在《Fate/Zero》的事件序列處於承先啟後的位置,形式卻跳脫前後的異能戰鬥,改以言語進行象徵上的鬥爭,這樣的安排或許只是滿足奈須きのこ開出的需求⓮,姑且不論虛淵與奈須的意圖,這個橋段本身也有兩層政治意涵。首先,如前所述,三王各自執著的事物可視為三種正當性的來源。吉爾加梅修視被支配者為財產、以執行律法的能力維護支配關係;伊斯坎達爾從自己肉體所佔有空間起步,他征服更多空間,展現自信與氣概收服人心;阿爾托莉亞把自己活成「正道」的化身,她的支配來自拔出石中劍而被追隨者認定為預言的實現者,或說追隨者認定的繁榮與勝利的形象。歷經一連串環環相扣的事件,最後伊斯坎達爾沒有得到肉體,但贏得見證與記錄者(這個身分未來會分化得更明顯),反而是吉爾加梅修獲得肉體,但後者也因此進入世界,失去半人半神的地位。阿爾托莉亞親手摧毀寄望的聖杯,沒辦法改寫記憶,回歸永恆—「沒有時間」(timeless)—的卡姆蘭山丘,反諷地懲罰她竟敢起意改寫歷史,她的形象凝結於戰敗滅國的時刻。Saber 的悲劇諷刺著以經營形象為要務的政治:倘若被支配者只等著被自己選出的「聖王」拯救卻不自己負起責任,最終能哀惜的也就只有聖王的形象了。

聖杯問答大致是第四次聖杯戰爭期間唯一的「公開交涉」場合,其他都是私下的謀畫。價值、理念等的衝突無法化解的時候,政治是一種可能的解決方式(但未必服膺民主或正義等原則),比方說馬基維利就指出,羅馬貴族與平民相傾軋固然帶來喧囂嘈雜,但兩造衝突卻也會催生有利於自由的法律;如前所述,政治僵局總是有另闢蹊徑的機會,甚至可以說僵局就是政治的機會,只是能不能想出解套方式並實踐而已。眾王狂宴的趣味在於它是從靈之間的問答,召主各懷鬼胎遂袖手旁觀,不過也因為從靈強大的執念難以折衷、衡量「器量」的標準完全不同,而告破局,世界觀相去太遠的三方沒有政治的餘地,只能開戰。

老年人與年輕人的棒子

虛淵玄漸漸轉向提出原案,與其他腳本家合作,借重其創意和身手,成果依舊「令人安心」。政治到了《翠星》和《PSYCHO-PASS》成為著墨甚多的主題,虛淵玄收斂了早些年身為「愛的戰士」的任性,雖然還是會塑造貫徹生存方式的「怪咖」,卻也多了務實、願意妥協的角色。

坦白說《翠星》的劇情並不新穎,船團制度、時間距離造成的悲劇、(發現真相後的)戰爭創傷等橋段都有人寫過⓯,在這個第一人稱射擊遊戲盛行的時代,反諷「殺人不行但殺烏賊就沒關係」⓰的遊戲分級制,讓人會心一笑卻也稱不上亮點;簡言之,期待太空歌劇或大格局科幻史詩的觀眾可能會失望。不過,從政治與倫理的角度來看,可以說虛淵玄的腳本闡明了「總是以能增長自由度的方式來行動」這句倫理格言,以及要有能力實踐格言必需培養的品質。主角雷德(レド)與他駕駛的機體「錢伯」(チェインバー)在戰亂中穿越蟲洞,遠離所屬「人類銀河同盟」與太空生物 Hideous(ヒディアーズ)的總體戰爭,來到人類早已遺忘的起源行星—地球。此時的地球表面幾乎都是水域,人類以數船機動接合的「船團」形式生活,雷德和錢伯被「加爾岡緹亞」船團打撈起來,對後者來說,前者的武裝和科技均遠超知識範圍。雙方剛接觸時都十分戒備對方,因為雷德敘述的經歷實在離當時地球的生活經驗太遠,另方面,人類銀河同盟恆常處於生存戰爭,不足為用的人力均直接殺死;習慣這種奉「競爭力」為圭臬的作法,雷德對船團的生活方式處處困惑,第九話之前的大半篇幅是通過「雷德找工作」過程的驚奇,鋪陳船團給個人餘裕尋找發展方向的生活方式。

後來雷德開始參與打撈,過程中「誤認」鯨烏賊⓱為 Hideous,殺死對方而引來大群報復。年邁的船團長指揮船團渡過危機後,給老醫生檢查身體時說:

不管到了多大年紀,所謂新的經驗總會來臨。不管現實怎樣,接受它,是現在活著的我們的特權。要是看不清的話,那就只能交給後輩了。

考慮船團長為人處世,「不管現實怎樣,接受它」顯然不是百依百順,而是認真看待環境中的回饋、對未來抱持開放態度,想辦法調整自身以因應變局。加爾岡緹亞式的作法會尊重海盜與鯨烏賊的行為模式,在己方承受範圍內,不干涉對方的行動,甚至配合對方的習性行動。這份精神傳承給莉婕特(リジット)的描寫是本作很動人的演出,同樣的精神也表現在錢伯與同樣飄泊到地球的中校的座機史多來克(ストライカー)對比上。

錢伯配備「支援啟發介面系統」,史多來克則搭載「支援啟蒙調控系統」,後者曾對中校提議效率較高的統治方式,遭拒,中校死後直接「假傳聖旨」統治該船團,在最終話與雷德和錢伯交戰。雷德明白自己只知戰鬥與死亡,「不懂得生存的方式」而燃起生存意志,錢伯跟史多來克同歸於盡前說:

我是駕駛員支援啟發介面系統,令你在人生中獲得更大的成就,就是我最大的存在意義。這片天空和海洋無比廣闊,一定會為你帶來無限的可能,開拓生命!探索世界!期待你在生命中獲得更大的成果……他已經不需要我的支援,也不需要我的啟發,我只需清除阻礙他人生的障礙,那我的任務就大功告成。

「啟發」是保護駕駛員迎向多樣性,「啟蒙」卻是將自己認為的最佳解加諸對方。在《楽園追放》這部劇本結構跟《翠星》雷同的動畫電影中,虛淵玄又闡述了一次,只是這次百分之九十八強的人類捨棄肉體,成為「電腦人格」,儲存在太空站 Diva(ディーヴァ)上,留在地球上的少數派跟《翠星》中的船團一樣,過著科技與物質條件落後但相對「自由」的生活。《翠星》與《樂園》中的船團與地表生活,相對於銀河同盟/Hideous 或 Diva,其「自由」在於毋須遵從圍繞著競爭建立起來的社會。銀河同盟跟 Hideous競爭太空中的生存空間,Diva 居民則競爭運算資源,它們都運用宣傳掩蓋競爭的本質,然其分配原則推測是都服膺公平的價值(功績主義),只是個體沒什麼任性發展的餘裕—公平、民主、多元等政治上的原則本來就不互相蘊含,非但如此,專注追求一者有可能會犧牲另一者。銀河同盟跟Diva都汲汲營營地從想將自身的組織原理強加於其他社會,而「進步」的科技和物質文明則是啟蒙的口惠。虛淵玄在兩作中分別透過船團和丁格(ディンゴ)這個角色拒絕啟蒙,或說抵制用宣傳掩蓋的競爭社會。這兩部作品都花費不小比例關注生活,諸如《翠星》裡船團的文化、《樂園》中肉體會疲勞生病等「缺點」、丁格跟機器智能 Frontier Setter(フロンティアセッター)聊音樂等橋段,小確幸無誤,但在台灣的年輕觀眾應該也會有所共鳴,畢竟政治與經濟結構僵固、平均收入降低、經濟成長停滯不前等狀況,姑且可說台日都有,而兩地的年輕世代也都在嘗試競爭以外的經濟與文化出路,期待把持政治與經濟(尤其金融)機會的階級,或是競爭遊戲混得嫻熟得意的人,能稍微考慮一下其他階級。

從劇本的走向分析其政治意涵,我們可以清楚看見虛淵玄轉變。往昔(其實不過是十年前)貫徹生存方式到底的浪漫角色攤派到的戲份逐漸降低,腳本家開始引導觀眾注意見證者和繼承意志的角色,留意妥協與折衷的技藝。腳本的品質仍舊「令人安心」,只是成分和比重慢慢調整著。

角色的分化在《PSYCHO-PASS》最是明顯。狡嚙慎也跟槙島聖護這組如光影般對立卻深刻理解對方的警♂匪,抑或征陸智己與傲嬌的宜野座伸元,都是典型貫徹生存方式的角色。不過若說公安局只搞基也不靠譜,常守朱、六合塚彌生、唐之杜志恩等女性角色才真正撐起公安局的日常。尤其結尾的安排,狡嚙私自處決慎島後逃亡,征陸和縢秀星死亡,宜野座斷臂並降為執行官,雜賀讓二自動搬進隔離設施;反觀常守朱知道真相後不改其志也不為私情動搖,下了判斷並執行,畫面交代了六合塚跟唐之杜下班後的去向,最後新分派的監視官霜月美佳上任,重現常守第一天出勤的對白。不知道虛淵玄和深見真為什麼要斧鑿性別差異到這個地步,也許可以從《險路勿進》(No Country for Old Men)⓲這部顛覆警匪片的經典找線索。

不少觀眾對《險路勿近》的「警匪」追逐津津樂道,可是本片結尾卻十分「反高潮」,收在警長艾德(湯米李瓊斯飾)對妻訴說兩場惡夢;這場戲翻出類型套路,錨定本片的日暮途窮之意。艾德警長從頭到尾沒什麼大動作,他只是憑經驗推敲,不但洞察兇手用的是暈牛槍,最後其實也先一步聯繫到關鍵人,本可助他脫離這灘渾水,誰知道這些年輕人逐利凶殘的程度非他力所能逮,終究功虧一簣。事件結束後,他退休,退休後的第一個早晨,他想參與妻的生活,妻卻直說他還是別插手得好。他只好悶悶地吃早餐,再次體味自己的「無用」,一邊告訴妻昨晚兩段噩夢的內容。兩段夢境都很「直白」,其中父親都是少年,而艾德自己的年紀沒變。第一段夢裡,父親給他一些錢,艾德搞丟了。第二段夢裡,兩人共騎,夜行山路,路面積雪。父親圍著毯子,揣著一把火,騎過艾德身側,逕自前行。艾德預感,不論自己落後多少、多久之後才抵達目的地,父親都會在那裡。

艾德說兩則都是噩夢。搞了半天,子不肖卻還是只會打洞。若說《險路勿近》透過日暮途窮的理智映襯純粹暴力,以前者之頹然顛覆警匪片公式,那麼《PSYCHOPASS》結尾刻意的性別化,或許正是要反諷「浪漫的男人」(包括警長艾德式的理智)不敵「務實的女人」,而且真正的「改革」反倒是柔韌的後者才做得到。若要避免這麼性別化的詮釋,征陸對常守的描述也點出了難能可貴的特質:「她原諒、認可、接受這個世界」,「她相信刑警這個工作的意義與價值,不作懷疑」⓳。狡嚙、慎島和雜賀分別讓常守朱認識到 Sybil System(シビュラシステム)的弊端,常守見證三人的起落並以自己的方式繼承其志。

不消說,體制內改革未必會成功—故事時序最末的劇場版結尾,至少容許兩種相反的詮釋。劇場版結尾,先是女孩餵猴(用朝三暮四的典故⓴),男孩練槍(暗示內戰仍未終止),一面收音機傳來選舉的結果,狡嚙邊聽,本叼著的菸落在地上,進黑幕打字:「正義(システム)の世界は進化する—」。這句話究竟是指常守朱再三「勸說」Sybil System 能「潛移默化」系統的演化方向,成其為「真正的神」,抑或暗指 Sybil System 基於效益主義的原則跨出治安的範圍,插手干預政治?腳本家留白,不收束於任一種詮釋,或許正是要強調人類的判斷與行動不可或缺。

回望虛淵玄二○○○年左右的作品,貫徹生存方式到底的浪漫情懷而今後繼有人,像狡嚙,像丁格,還多學會了一些妥協的技藝、活下去的韌性,以及腳本家配給的運氣;不同生存方式導致感知差異,繼而促成「政治」衝突,仍是虛淵玄參與的劇本常見的展開手法。不過,還沒能晉身人生勝利組的你,是否同意虛淵勾勒的生活方式,跳脫競爭、另闢蹊徑,還是你矢志向上,一路彼可取而代之而去,那就是關掉動畫後的抉擇了。你終究不能只等著被拯救,不是嗎?

電視動畫第一季第十一話「聖杯問答」。

譬如 Saber 跟 Lancer 為彼此的武技和騎士精神惺惺相惜,純粹是因為大局而不得不拔劍相向,然而 Saber 跟 Rider 的對立超乎個人層次,雖然也賞識彼此,後者在前者眼中卻是「暴君」,不容共存。

語言的差異會讓在該種語言下長成的人對某些色調更敏銳或遲鈍;辜古依密舍語裡面只有地理方位,此語言的使用者必須時刻觀察環境,發展出精確的記憶方式,遂能近乎永遠記得自己面向哪個方位,即便在密閉的室內也能指出東南西北,並以此(而非使用前後左右)溝通。後面這個例子來自《小心,別踩到我北方的腳!》(二○一三年出版,Guy Deutscher 著,王年愷譯,貓頭鷹出版)。

對這樣的學說而言,「意志的自由」或「運用理性的自由」不是政治的充分條件,某群人之間有沒有發起行動的機會、行動有沒有發展與演化的餘地、體現了何種原則—這些才是政治的問題。

還記得上南湖大山拓展靜音王國的少年嗎?

在歷史上,壟斷暴力跟收稅的權限常常是一起增長的。

這裡常見的爭論是,現實政治的前提是壟斷警察(綏靖內部)和軍隊(對外作戰)的國家,否則在敵人的威脅下,政治同樣不可能。美式反共到反恐戰爭的理據,一部分建立於此。不過,台灣一九五○年代國民黨對共產地下黨的戰爭經驗,或許值得深思,建立在軍警之上的安全,一來可能直接阻斷轉向截然不同的政治原則(所謂革命)的可能性,二來也非常容易發展成法西斯等極權主義型態,其後五○年的台灣就是如此。我們能否容許領土內部有敵對的政治意見乃至組織?好客的限度到哪裡?恐怕沒有容易的答案。

加上一九五○年代以來國民黨政府捕殺政治異議者,審查言論,插手司法,拿該黨暗助的團體填堵公共領域,變相鼓勵一般人結黨賺錢,坑殺吹哨出頭不上道的,除非財產面臨行政威脅,或是手上股票沒漲夠,上街頭控訴政府干預股市,諸如此類,不然台灣人隨人顧命,罕見誰願意操煩「大家過得怎麼樣」。

值得一提的是,虛淵玄在本作下了非常多工夫設定槍械等武器,並讓武器在遊戲過程中扮演吃重戲份,通過這個面向,把角色的稜角與軟肋刻劃得更濃烈。

可對照《K-ON!》等日常系作品裡的情誼,那是另一種「奇蹟」,請參閱《日日奇連》。

擔綱系列構成與大半話次腳本的大河内一楼後續參與的作品似乎也有類似狀況。

譬如管理政治意見形成與決策的自由軟體 LiquidFeedback,組織人群的軟體例如無線網路訊號範圍內的匿名通訊軟體 FireChat,或是柯文哲剛上任時在公務機關內帶起風潮的 Line。

說到虛淵玄「黑暗殘酷的風格」,常有人舉《Fate/Zero》為例,這部份本刊另有文章討論。

在同人誌連載時的解說中,奈須有提到,第四次聖杯戰爭的要點之一是由金閃閃和征服王來挫折 Saber。

主題類似,但沒有田園詩般船團的小說:《第五號屠宰場》,作者是 Kurt Vonnegut, Jr.。

糟糕,《Splatoon》是烏賊娘互噴。

クジライカ,跟 Hideous 皆為人類演化的支系,但沒有離開地球,成為海洋中的強勢物種,加爾岡緹亞上的居民認其為神聖生物。不會主動攻擊人類,但受到攻擊會狂暴化。

《險路勿近》的英文片名典出葉慈的詩〈航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這首詩歌詠「永恆的理智」(unageing intellect),老年的靈魂厭倦欲望,不見容年輕人,後者陶醉於「煽惑的樂音」(sensual music)而不親理智。於是敘事者以靈魂高歌「塵衣的破片」,航向諸聖林立的拜占庭。

推薦讀者比較香港作家陳浩基的《13.67》。

這裡朝三暮四當然是指選民意向容易操作,不過這也是成語後來的衍義。追回《莊子》〈齊物論〉,莊子是用狙公的故事說明,不要竭盡心力求觀點一致、整全、統一,卻不知可能有另一個觀點既能推演出諸觀點,又能保存其間的差異。回叩〈齊物論〉的話,腳本家想說的反倒是「選舉的結果未必能判斷人民複雜的構成與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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