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飛機的摺法

Socotaku
Socotaku
Published in
9 min readJul 26, 2018

by F(fallengunman)

本文選自《人類畢業之後》,Socotaku 第六本評論集。原已售罄,在許多朋友的要求下,特於 FF32 加印 30 冊,有興趣的朋友還請把握機會,到攤位上選購。

Socotaku | FF32 | 7/28 攤位編號 B38 | 7/29攤位編號 B07。

三位太空人這下有大麻煩了。氧氣槽意外爆炸,服務╲指揮艙的氧氣和電力全失,登月計劃取消,登月小艇如今是他們唯一的逃生裝置。小艇內有水、有氧氣、有動力,但是其裝設的二氧化碳過濾器僅為負責登月的兩名組員所設計,負擔不了三名太空人的呼吸。一旦二氧化碳濃度過高,太空人很快就會陷入昏迷、全數罹難,而他們接下來還得撐過四天的返航期。指揮艙內有剩餘的過濾器,但是與小艇內的無法接合。約三十小時後,任務控制中心的工程師緊急設計出一款能夠接合過濾器的輔助配件,在通訊中將設計告知太空人。太空人必須在密閉的有限環境中張羅可得材料,他們用上了自己身穿的保溫內衣、紙卡說明書、膠帶、塑膠袋與備用加壓服,切割拼湊,組裝完成這款暱稱為「信箱」的配件,「信箱」接上登月小艇的過濾器後,二氧化碳濃度在六小時內下降至零。一九七○年四月十七日,三位太空人吉姆洛威爾、傑克斯威格特、弗萊德海斯安全回到地球。二十五年後,好萊塢導演朗霍華將這段故事拍成賣座名片《阿波羅13號》❶。

NASA 任務控制中心在事後受訪時表示,阿波羅13號這次能順利返航,確實有些樹蔭工程(shade tree engineering) 的味道。樹蔭工程或說樹蔭技師,是美國文化中的一種男子漢形象,指的是不假他人之手,運用自身具有的機械知識及手邊可得的工具料件,在路旁大樹蔭下自行把故障車輛修好,可以引申為以 DIY 精神克服萬難。台灣人最熟悉的樹蔭技師,應該就是老美劇《百戰天龍》的馬蓋先了。樹蔭工程的文化,除了展現技師足智多謀的男子氣慨之外,更強調一種重新看待科技物的態度。物不是只能有他們被設定好的用途,物也能在創意誤用❷ 下得到不同的發揮,因為手邊有的就這些,必須把能用的都用上。若是玩過《最後生還者》(The Last of Us)的合成道具系統,想必會對其中的「誤用」風味印象深刻:破布與酒精組成燃燒彈或醫療包、剪刀可以插在球棒上增加殺傷力, 也可以加點爆裂物做成釘子炸彈、爆裂物中改放入糖則成了煙霧彈,在子彈稀少且須避免開槍聲驚動喪屍的環境中,玩家必須妥善運用這些合成道具才能順利通關。阿波羅13 號返航後短短幾天, 紐約時報刊出了一篇社論〈Earth Day and Space Day〉,呼籲美國民眾效法太空人的精神, 對任何東西都盡可能回收使用、避免浪費,因為地球同樣只是一艘資源有限的密閉太空船,尺寸稍大了一些而已。高瞻遠矚的環保主張,在後末日作品中則成了切身相關、非實踐不可的求生準則。

阿波羅13號的克難求生是無人深空中的極端狀況,但在兩種情境下,現實社會的集體生活也會趨近於虛構的後末日世界,或者說這兩種情境正是後末日作品的取材範本。戰爭是第一種情境。河野史代以《謝謝你,在這世界的一隅找到我》演示了戰爭時期的庶民生存術:木炭粉混入昆布揉成球狀曬乾,可以當作木炭的代用品。連木炭粉都缺,就把落葉灰和烏龍麵水同樣揉球,是為代用品的代用品。要煮飯時,木箱中堆積舊報紙或稻穀,埋入飯釜、蓋上厚布,阿鈴謂之為大日本帝國的利器:無焰火爐。同一時期的大英帝國則推動著國史上最大規模的回收政策,此舉為仿效海峽彼岸的納粹德國所設。邱吉爾的軍需部部長 Leslie Burgin 曾向市民呼籲:「舊情書可以做彈塞、肉骨頭可以變炸藥、鐵罐可以變坦克、園藝工具能造槍。」聽起來比回鍋油做肥皂厲害一些。

在總體戰的時代,切換為戰爭機器型態的國家勢必得把整個社會的生產力捲動在一起,像是舊報紙一捆捲起來打蒼蠅,紙張纖維與油墨都重新定向成只為了傳遞力矩而存在,軍需擠壓民用,國民因而感受到生產力的大幅衰退。戰爭過後,比較幸運的報紙得以鬆開,有些區域的人卻因為種種捲動力量的持續作用,使得他們恆久生活在近似後末日的情境之中。

獻給壁咚村

欲知後末日一般的第二種情境,請打開 Google 圖片搜尋,搜尋「bidonville」, 映入你眼廉的會是極為接近《異塵餘生》遊戲畫面的實拍照片—這好像在說風景像畫一樣,實則是畫像風景。bidonville 是法文字,bidon 是鐵桶,ville 是村,北非的貧民使用切開敲平的汽油桶來搭建房屋,貧民窟因而得到「鐵桶村」之名。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期間,戰亂與法軍的主動迫遷,使得大量鄉村人口湧入城市週邊的鐵桶村。他們再也沒能回去,並且預演了未來世界十億貧民窟人口的命運。冷戰時代的人們害怕啟示錄末日因核彈落下而降臨,但對拉哥斯或金夏沙的城鄉移民來說,國際金融組織一紙文件的破壞力可能比核彈還駭人。一九八○年代, I M F與世界銀行在第三世界國家推動一系列稱為「結構調整」(Structural Adjustment Programmes, SAPs)的借貸計畫,要求參與計畫的非洲及拉丁美洲政府以市場自由化、國營事業私有化和公共服務漲價等條件換取借款,其結果是既有農村經濟澈底崩潰,失去生計的農村人口聚向城市,城市的公共建設縮減使得狀況雪上加霜,貧民搭建起無數缺乏水電瓦斯供應的鐵桶村,在垃圾堆積和重污染充斥的環境中掙扎求生。對於這樣的城市風景,都市社會學家 Mike Davis 如此形容:

未來的城市,不是像早期都市學家們所想像的那樣,由玻璃和鋼筋構成,而更多地由粗糙的磚頭、稻草、回收塑料、水泥塊和廢木頭所構成。不是光彩眩目直達天堂的城市,二十一世紀的大多數城市蜷伏在泥濘之中,被污染、糞便和腐爛所包圍。事實上,居住在後現代貧民窟的十多億城市居民可能會充滿嫉妒地回顧安那托利亞高原地區加泰土丘(Çatalhöyük)遺址上結實耐用的泥土房廢墟。這些泥土房興建於九千年前城市生活剛剛興起之際。❸

如果這不是後末日,什麼是後末日呢?

科技,新與舊

這段比較了後現代城市和遠古泥屋的文字,同時也點出了兩個重要的科技觀念:一是新科技不見得比舊科技管用。如《文明帝國》科技樹一般的線性科技史觀往往預設了新強於舊、新取代舊,實情是技術在得不到充份支援和保養的狀況下經常倒退,退回更穩定(魯棒)不會出錯的狀態,例如在古巴或東歐的前共產國家,原先已經高度機械化的農村,在蘇聯瓦解停止援助後,重新開始使用獸力耕作。觀念其之二是科技的類型也不是非新即舊,乍看之下相當落後的鐵桶村即是一例, 鐵桶並不落後也不原始,鐵桶是歐洲的殖民者帶來的。科技史學者 David Edgerton 以此為話引,提出他稱之為「克里奧科技」(creole technologies)❹的概念。

克里奧科技其實與前文提及的樹蔭工程有互通之處,其意為第一世界舊科技在第三世界經由改良與拼裝,製作出因地制宜的科技產品。台灣人也相當熟悉的鐵皮原先是英國軍隊使用的臨時建材,隨著英軍旅行到世界各地,並成為許多地方的永久房屋材料。盧安達大屠殺之時,許多難民背著鐵皮屋頂逃跑,因為這是家中最貴重的財產。曼谷的長尾船是使用拆卸下的汽車引擎來驅動,孟加拉的鄉村船則以水井幫浦為動力來源,如同加帕里帕公園的遊園車,在改裝過後成了出海的小艇,航向第二季。類似克里奧科技這樣的創意誤用,是後末日作品中重要的背景設定及美學風格來源,克里奧科技因空間隔離產生的技術偏移,改由浩劫前後的時間斷裂所造就,例如《瘋狂麥斯:憤怒道》以輸血袋和鐵樂士搞出一套煞有其事的英靈殿信仰,《異塵餘生》用瓶蓋作貨幣。

若要總括後末日的誤用哲學,馬克思主義作家 Evan Calder Williams 提出的「拾荒龐克」(salvagepunk)❺或許是一個更適當的詞。拾荒龐克顧名思義,是與塞爆龐克(cyberpunk)和蒸汽龐克(steampunk)這兩組科幻類型對照起來的概念。對 ECW 來說,科幻應當要能映照現實,為人們的當代處境提供指引,塞爆龐克預示了一個新自由主義完全實現、反抗無意義的世界,映照了現實,但就只是推到極致的現實,希望太少;蒸汽龐克呈現了人的理想仍然重要、手藝與勞動仍然有意義的空想舊時光,美好但不可能成真。因此他主張,以後末日世界為背景的拾荒龐克才是面對未來的最佳指引。salvage 意指回收,但也有著「打撈沉船」或「從火災現場挖出遺物」的意思。故拾荒龐克的精神是:船已沉、火已燒,我們都回不去了,從一無所有中做點什麼吧。其實也不是一無所有,我們有垃圾、垃圾、很多的垃圾。

促使我們寫下本刊的動畫《動物朋友》的經典場景之一,是在劇末動物大聯軍決戰巨型天藍怪的生死存亡之秋,藪貓突然想起了卡邦為她而摺的紙飛機,拿出這架紙飛機引開了強敵的注意力。或許只是巧合,但這仍是一個有趣的呼應:加帕里帕公園的地圖並不是為了摺成紙飛機而存在,卡邦「誤用」了這張紙,呼應了後末日作品最重要的科技精神。知道怎麼摺紙飛機,距離知道怎麼做楠公飯或知道怎麼修理氫氧化鋰過濾器還有一大段距離,不過在末日來臨前,總之就牢記紙飛機的摺法吧。

阿波羅13號的故事以及樹蔭工程的概念參考自:

Malewitz, R. 2014. The Practice of Misuse: Rugged Consumerism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Cultur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誤用」(misuse)在此不是指「錯誤使用」,而是不依原先設定的用途使用。我一時想不到更好的譯法,所以本文中還是寫「誤用」。

貧民窟的形成與引文來自: Mike Davis 著、潘純林譯,二○○九,《布滿貧民窟的星球》。北京:新星出版社。引文略有修改。

David Edgerton 著、李尚仁譯,二○一六,《老科技的全球史》。台北,左岸文化。

或可以譯為「回收龐克」或「破爛龐克」。參考:

Williams, E. C. 2011. Combined and Uneven Apocalypse: Luciferian Marxism. John Hunt Publishing.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