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仔神父

Chieh-Yi Cheng
地中海豔陽
Published in
Mar 31, 2023

我想跟凡人生活在一起,體會他們的日常

「歷史演進的過程是螺旋狀,不是直線前進。」義大利神父甘浩望(Franco Mella)說。

二〇一四年的雨傘運動當時像是熄滅了,但火焰仍在灰燼下燃燒,結果是星星之火在二〇一九年燎原,反送中運動至今烈焰沖天。「有時候,你看歷史像是轉回原點,但事實上,已經向上提升了一層。」他還在勇武的香港年輕人身上,看到一九六八年歐洲學生抗議浪潮的身影,自發性的運動沒有大台(領導者)、缺少嚴密的組織,但一波又一波推動著歷史前進。

「真心真意為人民服務」,在米蘭進行的兩次採訪中,他說了十幾次毛主席自己後來拋諸腦後的名句

米蘭天主教聖心大學的學生在一九六七年佔領校園後,迅速蔓延到義大利全國,學生運動鬧得轟轟烈烈。進入神學院的甘浩望卻被一群左派青年吸引,「他們不是天主教徒而且來自小康家庭,但犧牲了舒適的生活,跑去跟窮人住在一起。」這一幫左派青年堅持了數年,幫許多北上工作的南部人爭取到合理的住家。

甘浩望一九四八年十月十日出生在米蘭,在辛亥革命爆發的紀念日誕生,注定了他與中國的不解之緣。身為修生的他迷上了解放神學,相信天主教與共產主義的初衷是共通的:聖經的新約寫著,信徒的財物是不分彼此的,都是大家公用。

「現在有人說教宗方濟各是共產主義者,這是稱讚,不是批評。」最吸引甘浩望的,是當時在歐洲洛陽紙貴的《毛語錄》。近年來,中國在全球各地廣設孔子學院,習近平也發起「大外宣」要講好中國的故事。但早在毛的時代,小紅書就以軟實力征服了許多西方左翼的心,視毛澤東是反霸權的領導人。

神學院畢業後,甘浩望想要一窺新中國,無奈毛澤東不歡迎外國傳教士,一九七四年他來到香港,一待四十五年。「真心真意為人民服務。」在米蘭進行的兩次採訪中,他說了十幾次毛主席自己後來拋諸腦後的名句,「重要的是跟庶民在一起,我想跟凡人生活在一起,體會他們的日常。」

人稱「甘仔」的甘浩望不穿神父袍,鬆垮的長褲搭上Polo衫,背著一只老舊的提包,若非一雙灰藍的眼珠,儼然是台灣歐基桑。

隨著香港與中國的矛盾日益尖銳,堅信普世主義的甘浩望漸漸變得裡外不是人

到香港不久,他一頭栽進了麻油地的艇戶運動,為了讓「水上人家」上岸,擺脫惡劣的環境和颱風的威脅,他乾脆住進艇戶抗爭,一住十年。接著他為內地子女爭取居港權、辦理居留權大學,為營救社運人士絕食。然而,隨著香港與中國的矛盾日益尖銳,堅信普世主義的甘浩望漸漸變得裡外不是人。當他支持香港的民主運動,爭取到居港權的中國人批評他是「漢奸」;當他為聲援廣東佳士工潮被捕的北京毛派學生,香港本土派又說他是「大中華膠」。

身為民間人權陣線的一員,甘浩望積極參與雨傘運動、反送中遊行,和其他神父聯手每個禮拜天在立法會前辦彌撒。但他不同意勇武派走上暴力路線,身體力行理想主義的他說了個務實的理由,「三百萬人,怎麼打得過十三億人?而且暴力只會製造更多的分裂。」

他認為,運動還是要繼續,但需要回到體制內,想辦法對話。他也不同意港獨只為香港爭民主,他相信中國也在改變中,也要為中國爭自由,「要放下涇渭分明的心態,不要以為擁有民主的一方就是一片光明,界線的另一邊就一片黑暗。」

許多評論者認為,習近平走上了毛派思想的老路,但甘浩望認為,「共產主義應該是國際主義者,但中共卻走上了國族主義,不只要從右派角度批評共產黨,也要從左派角度出發,質疑他們還跟人民站在一起嗎?」但習近平越抓越緊,甘浩望流露了虔誠教徒的信心,「歷史就像手風琴一樣,一開一合的,有時緊、有時鬆。要有耐心懂得等待。」

分裂七十年了,難道還要繼續分我才是真正、純正的天主教徒,官方教會就是惡魔?

在香港等待了十七年後,甘浩望在一九九一年終於正式踏上中國大陸的土地。他先到廣東台山的華僑中學教英文,後來再到江門的電視廣播大學。身為外國人,依法他不能在中國傳教,但江門的宗教主管機關相當開明,而且他就住在教堂裡,長達五年的時間裡,他每天早上與當地的神父一起主持彌撒。政府還是緊盯著,國家保安局的人每兩個月請他吃一頓飯。說起官員的監控,甘仔還是一派雲淡風輕,「他們想知道我和美國駐港領事館的關係,但我知道的,就是報紙上寫的。」

這幾年來,中共緊縮宗教的空間,去年二月《宗教管理條例》上路後,傳出未成年人不得進入教堂,天主教的地下主教與神父也被迫加入愛國會。甘浩望說,「每個地方情況不一樣,跟負責人員的態度關係很大。」

河南省抓得特別緊,主要是擔心基督教徒勢力過於龐大。甘浩望有次參加復活節前的聖週彌撒,一名男信徒抱著孩子進來,被政府官員勸了出去。「不久後,這信徒又抱著孩子進來,但官員沒再說什麼。彌撒結束後,還有一群小孩子進來唱聖歌。」相較之下,江蘇地區比較寬鬆,「神父還發糖給來望彌撒的孩子。」

河南省也傳出停辦天主教學校的消息,校舍外面掛上標語,宣揚要劃分宗教與教育的界線、袪除迷信思想,學校招牌也被刪掉了「天主教」字眼,換了牌子但來的是同班人馬。「過了一段時間重新開學,上課的還是同一批老師。」甘浩望解釋,中國的確不放棄監控宗教但有彈性,現在並不像文化大革命時期嚴峻。

中國天主教會的地上與地下團體之爭也不是黑白分明的是非對立。「有的地上神父、主教和地下團體一樣優秀。」甘浩望排拒簡單的二分法,「不能說,加入愛國會就該下地獄,重要的是活出信仰,是不是與窮人同在。」有些時候,地下團體的教堂面臨拆除危機,還要靠官方主教解危,「官員要來拆十字架,當地主教趕緊跟另一個與愛國會關係較好的主教聯繫,打了電話後,三個十字架拆了兩個,保留一個。」

如果教會是合一的,就可以團結起來施壓政府

梵蒂岡去年九月與北京簽署《中梵關於主教任命的臨時性協議》為的是地上與地下團體修和,以及中國教會與普世教會的共融。「分裂七十年了,難道還要繼續分我才是真正、純正的天主教徒,官方教會就是惡魔?」甘浩望說,可以理解一些人需要時間彌合心裡的創傷,「不過惡魔的拉丁文原意就是『分裂』,但神的國度是屬於所有人的。

可是教宗伸出的橄欖枝,沒得到中共懇切的回應,像是山西地下團體的神父蔚和平陳屍汾河,警方說是自殺,但家屬認為不可能,至今死因不明。甘浩望說,「如果教會是合一的,就可以團結起來施壓政府。」中共不斷挑撥,就是樂見教會分裂。

梵、中關係拉近,台灣擔憂失去最後的歐洲邦交國,儘管梵蒂岡一再強調與北京的對話僅限於宗教範疇。可是主教任命的臨時協議分別由北京與教廷的外交部簽署,甘仔說,「外交的意涵呼之欲出。」但他認為,梵蒂岡成為國家是特殊的歷史產物,教宗方濟各更在意福傳。如果有天回到教會本質,梵蒂岡不再是國家,外交也不再是問題。

教宗方濟各再度踏上亞洲,到泰國與日本福傳與促進宗教交流。甘浩望希望教宗有天也能訪問中國,「北京之前派了兩位主教去邀請。若真的成行,是福傳的美好徵兆。」但對台灣,可能是個噩耗。

(本文2019年11月曾刊登在《新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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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eh-Yi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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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在台灣,生活在義大利的記錄者和學習者,更多「地中海豔陽」下的新鮮事、前塵往事和鳥事,請到專頁繼續閱讀: https://medium.com/solemediterran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