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並不如煙
我在意的不是政府犯錯，我在意的是，他們掩飾過錯
Covid-19肆虐三年，受不了清零政策的中國人終於走上街頭。早已經習慣與病毒共存的義大利則有一群人鍥而不捨追究，為何2020年初疫情爆發時政府沒有及時封控，放任兇猛的病毒帶走無數人命。
最新曝光的是倫巴底大區主席方塔納（Attilio Fontana）在2020年2月28日的一封電郵。他在發給民防局、總理府、經濟部和內政部的電郵上表示，既有的防疫措施已經足夠，毋須更動；此外，儘管病毒傳染的Ro值為2，臨床上沒有任何問題，應付游刃有餘。
一場有關記憶與紀錄的戰爭
這封被檢察官查扣的電郵戳破方塔納說了將近三年的謊言。
第一，他在電郵附上了流行疾病數學家梅樂（Stefano Merler）模型推估的報告，證明他知道病毒在貝加莫（Bergamo）擴散的速度已經超過發現「一號病人」的科多陽（Codogno）；第二，即使知道情況如此嚴重，方塔納並沒有向中央政府要求增設管控最嚴厲的紅區，而是維持既有的措施。
貝加莫病例數飆升，卻沒有類比科多陽採取最嚴峻的封控措施，導致這個一百多萬人口的城鎮，成為義大利第一波疫情的最嚴重的災區。方塔納說謊在許多人的意料中，但必須有確鑿的證據才能讓他為錯誤的決策負責。
這一封電郵是另一塊重要拼圖，就像負責民事官司的律師羅卡笛（Consuelo Locati）對我說的：「這是一場有關記憶與紀錄的戰爭，我們要逼迫政府公開所有的檔案。」當世人淡忘疫情最慘痛的時刻，檢察官、羅卡笛和一群失親者仍堅持追索真相。
貝加莫和科多陽都位在倫巴底大區，這裡最有名的城市是米蘭，是義大利的經濟心臟，占全國GDP的五分之一強。這裡也有全義大利，甚至是歐洲數一數二的頂尖醫院，但在第一波和第二波疫情潰不成軍。
醫療體系一流，但人們像蒼蠅般死去
方塔納身為倫巴底大區主席，難辭其咎。看到這封被公開的電郵，2020年他受訪時的傲慢態度，再度回到我的腦海裡。
3月26日，距離義大利發現一號病人一個多月，距離3月9日全國成為橘區的封鎖令，也過了兩個多星期，方塔納受訪時，倫巴底不只感染人數多，而且死亡數驚人，一名醫生形容「人們像蒼蠅般死去」。
貝加莫的火葬場日夜加班，一週工作七天，仍燒不完堆積如山的遺體，政府不得不調派軍車，把遺體送到其他城市火化，載著棺木的軍方卡車一輛接一輛，像是暗夜裡匍匐前進的蟒蛇，是義大利疫情下最深的一道傷痕。
年近70歲的方塔納仍有一頭濃密的灰白髮，往後一梳該是帥氣的造型，在他頭上卻有些邋遢，他的額頭上有一片白斑，跟難纏的病毒奮戰一個多月，在鏡頭另一端的他更顯得疲憊。但面對防疫不力的質疑，律師出身的他大言不慚地說，「我們的醫療體系絕對是一流的，在短短的時間內，加護病床數翻倍。」但他接著承認，「問題是，染病的數目一直很高。」
他沒說的是，加護病床數增加，但醫療人員人手不足，很難照顧蜂擁而入的病人。染病的數目居高不下，則是因為倫巴底在右派長期執政下，大砍基層醫療和預防醫學經費，病毒海嘯沖垮了脆弱的第一道防線，所有病人都湧入大型醫院，即使有最尖端的設備也應付不及。
當被問到，為何貝加莫沒有及時劃定紅區？方塔納說：「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我也要求要劃定紅區，但中央政府說不能劃，我沒有動用軍警的職能，因此劃不劃紅區不是我的決策範圍。」
病毒在秋天捲土重來，倫巴底一樣沒準備好
中國揭露的疫情資訊不足，義大利身為第一個迎戰Covid-19的西方國家，手忙腳亂情有可原，但倫巴底到了2020年底的第二波疫情，依舊一片慌亂，只是這一次，重災區往西移，來到了靠近瑞士邊境的瓦雷西（Varese）和柯莫（Como）。
疫苗尚未問世，2020年11月3日，義大利依疫情嚴重程度，把全國劃分為綠區、黃區和紅區，倫巴底是最嚴重的紅區。方塔納在11月28日被問到為何倫巴底還是沒有準備好時，顯得有些惱怒。他說：「我們還能做什麼？我們已經做了所有想得到、應該要做的了。病毒席捲全世界，不只是義大利，但只有義大利有人在追究誰要負責、是誰的錯。」
他沒做的，或者是他多做的，是那一年夏天他解雇了先前增聘的基層醫療人員，因為「疫情已經結束了」，當病毒在秋天捲土重來，倫巴底一樣缺少疫調、第一線防護的人手。
Covid-19在2020年橫空出世，出乎太多人、太多專家的意料，至今還讓人無法放心。當時在普通的筆記本之外，我另外拿了一本筆記簿專門紀錄Covid-19的採訪，但小小一本，顯然我也太低估這病毒的威力。
我在意的不是政府犯錯，我在意的是，他們掩飾過錯
義大利發現一號病人後，嚴格封鎖他所在的周邊小鎮，但不少人自行禁足，取消上餐館、避免人多的地方。二月底，不分左右都有政治人物在呼籲鬆綁防疫措施以免扼殺經濟復甦，方塔納希望維持既有措施並非罪不可赦。況且在中央地方踢皮球，左右政黨互相推諉責任多日後，衛生部長終於在三月初簽署貝加莫的紅區封鎖令，但當時總理孔堤（Giuseppe Conte）拒絕簽署，表示「還要再想想。」
然而，就像一位挺身揭發防疫疏失的醫院院長跟我說的，而且提醒我一定要在報導中寫出的：「我在意的不是政府犯錯，我在意的是，他們掩飾過錯。義大利是民主國家不是獨裁國家，我們不能放縱這樣的行為。」
通貨膨脹、戰爭、乾旱水災接連而來，大國較勁勾心鬥角國際局勢風雲詭譎瞬息萬變，Covid-19像是電影中逐漸遠離淡出的背景，政治人物也期待健忘的人們不再追究，方塔納正準備競選連任。但重新翻看二年多前的筆記、逐字稿、照片和剪報，戳破了政客謊言，疫情下的複雜感受和情緒再度充滿，往事並不如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