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暗夜起義

Chieh-Yi Cheng
地中海豔陽
Published in
Mar 31, 2023
在巴黎共和廣場上抗議勞動新法的群眾(攝影/鄭傑憶)

開除是減少就業機會,如何是增加就業機會的解答?

遠方的鼓聲響起。

從去年遭到恐怖攻擊的巴塔克蘭(Bataclan)音樂廳出發,沿著伏爾泰大道走幾分鐘就是共和廣場,恐攻的傷痕、啟蒙的思想、共和的誕生在一個軸線上。

廣場上,一群年輕人隨著節奏分明的音樂起舞,像是歡樂派對,不是革命聚會。巴黎群眾在三月三十一日的反勞動新法大遊行後不散會,轉進共和廣場守夜。隨後每到夜幕低垂人潮湧入,詩人團體遲遲沒想出合適的稱號,堅守多夜,「暗夜起義」(Nuit Debout)自然而然成為這場運動的名稱,徹夜未眠外,也象徵著在最深、最黑的夜裡,仍保持清醒起身反抗。

靠向資方的左派政府

法國總統歐蘭德修改勞動法,未來雇主解雇勞工更容易、資遣費更少,而目前的每週三十五小時工時,將大幅提高的六十小時。以勞動部長柯莫希(El Khomri)為名的勞動新法主張,彈性化的勞動市場是解決失業率的良方。

去年剛成為社會新鮮人的內爾翰(Nalham)說:「開除是減少就業機會,如何是增加就業機會的解答?」和他一同在週末午後來到廣場的大學生阿圖斯(Arthus)搭腔:「更荒謬的是,現在的政府是社會黨,聲稱左派卻站到資本家一方去了。」

法國年輕人的失業率高、工作經常是短期合約、實習生遭壓榨、薪水不夠買房,和南歐國家同病相憐。內爾翰說:「勞動法是問題表象,根本的原因在於新自由主義主導的經濟體系造成了不平等,剛發布的巴拿馬文件證明富人享有的特權。」場上一名老兄高舉著牌子「巴拿馬揭密,人民們已經被勒索夠了。」原本被指責是訴求不明的運動,因為這份文件,讓敵人的輪廓鮮明了起來。

內爾翰說:「極右派想把問題歸咎在移民或是難民身上,但這是在分化勞動者。」隨著時間拉長,廣場上的議題隨之擴散,各式人種聚集。一個攤位的大字報寫著「歡迎難民」,發送傳單的女孩解釋:「沒有身分的移民更是柔順的勞工,因為一旦不從,雇主就會威脅業舉發他們。」

山雨欲來的抗議園遊會

當內爾翰向我解釋恐攻後法國團結表面下累積的不滿情緒逐漸爆發時,阿圖斯拿出薩克斯風吹了起來,一旁有人玩起雜耍拋瓶子,小孩玩著跳格子,地上到處是噴漆寫的名言、詩句和各式字體的「暗夜起義」,一群嬉皮搬來沙發,徜徉在春風中,搖頭擺尾起舞的人群旁有人打起坐。

香氣四溢的攤販賣起沙威瑪、香腸、烤肉串,年輕義工則是不分男女俐落切菜,準備大鍋湯。在巴黎,革命也是請客吃飯,起義像是流動的饗宴。

夕陽穿透厚重的烏雲灑在新春的嫩芽上,場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像是呼應茉莉花革命的「歐洲之春」。到處是席地而坐的小圈,討論著勞動、環保、教育、國際、移民、司法,紙捲筒充當大聲公,不少參與者仔細記著筆記像是認真的學生。

在園遊會的外表下沒有暴戾之氣,但共和女神瑪麗安(Marianne)守護的廣場蠢蠢欲動醞釀山雨欲來之勢。巴黎感冒,全國打噴嚏,四月十日全法六十個城市揭竿起義,部分地區傳出暴力事件但沒有遏止運動的趨勢。

被警方驅逐後,民眾自動自發回到共和廣場,運動像是滿溢的河水漫流。法國有革命和造反傳統,記取一九六八年政府壓制學生運動造成反效果的前車之鑑,政府試圖在洪水氾濫前疏導。總理瓦爾司(Manuel Valls)與學生組織會談後同意,將增加求職期間的津貼、協助年輕人就業。

可是運動持續發酵。每天傍晚六點鐘的「大會」約有三千多人參加,排隊後每人有五分鐘的發言時間。這場一度號召一百二十萬人(警方資料為四十萬人)上街的運動聲稱「無所求、不預設前提、沒有領導人」。內爾翰說,「前幾天有企業家前來,他也認為當前的制度有問題,想加入我們。」

不過學生團體要求撤銷勞動新法,參與者還是以對歐蘭德政府失望的左派為主,親市場、支持自由貿易、反移民的言論經常在大會上引來噓聲。

遍地開花

即使「暗夜起義」聲稱是由底層發聲的「真實民主」,但無法避開寡頭鐵律原則,記者和紀錄片導演盧芬(François Ruffin)被視為領導人之一。他年初發表的影片《多謝,大爺!》(Merci Padron !)紀錄一對因工廠外移而失業的夫妻,他們的老闆是掌握路易士威登的阿爾諾(Bernard Arnault)以此凸顯貧富不均的問題。

「暗夜起義」並非驟起的浪潮,盧芬在二月參與的「戰鬥匯流」(Convergence des luttes)會議讓運動略具雛形,呼籲凝聚恐攻以來的緊急命令反思、勞工運動、反資本主義、反自由貿易等勢力。

共和廣場上,一名年輕人用老油印機刷出一張張的海報:衣冠堂堂的官員抱著新勞動法,慘遭飛彈攻擊,下方寫著「政黨末日」。雖然共產黨等左翼樂見這場運動,但暗夜起義對政黨保持著距離,不願被收編。

既有政黨更擔憂,西班牙「憤怒運動」最後凝聚為「我們可以」(Podemos)政黨的劇碼在法國上演。如同香港雨傘運動與台灣太陽花運動的連結,西班牙人積極到巴黎分享經驗並推動串連。去年底,當時成立一年多的「我們可以」成為國會第三大黨,但選舉落幕五個月,西班牙至今無法組成政府。「暗夜起義」和「憤怒運動」都強調是「下對上」而不是傳統的左右之爭,然而,左派對重要議題束手無策、主張經常與右派雷同,讓這些反對運動填補了左派留下的政治空隙。

五月十五日,「暗夜起義」要在歐洲遍地開花,宣稱「九九%的我們有辦法反抗一%的金融和政治人物」,西班牙、義大利、葡萄牙、德國、英國、比利時都有人聲援。一縷幽靈在歐洲遊蕩,全歐洲的普勞分子,正在聯合起來。

(本文2016年4月刊登於新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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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eh-Yi Cheng
地中海豔陽

生長在台灣,生活在義大利的記錄者和學習者,更多「地中海豔陽」下的新鮮事、前塵往事和鳥事,請到專頁繼續閱讀: https://medium.com/solemediterran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