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恐攻

Chieh-Yi Cheng
地中海豔陽
Published in
Jul 5, 2024
(照片出處:新新聞)

敵人就在家裡,歐洲緊縮移民政策

原本輕鬆愉快週五夜晚,巴黎淪為戰場。多個地區發生連環襲擊,超過百人死亡、數百人受傷。「這是戰爭的行為,『達許』(Daesh)的武裝恐怖份子攻擊了法國、我們的價值。」法國總統歐蘭德試圖用鎮定的語氣在電視上說著。不久前,他正在觀賞德、法之爭的足球場也遭到攻擊,並在安全人員的護送下離開。

歐蘭德謹慎地使用了「達許」一字。法國政府認為常見的「伊斯蘭國」(ISIS)有誤導之嫌,因為從蓋達(al Qaeda)演變而來的恐怖組織不是國家,更無法代表伊斯蘭文明,堅持採用阿拉伯語指稱該組織的譯詞:「達許」。

謹言慎行跨越不了的心牆

咬文嚼字反應法國對於族群和宗教的小心翼翼。然而,「唯名論」跨越不了現實中的文化心牆,謹慎的迴避像是掩蓋心裡界線的彆扭舉動。

就在三十歲生日前幾天,穆斯塔法伊(Ismail Mostefai)引爆身上炸彈,要與巴塔克蘭(Bataclan)音樂廳裡隨著美國樂團「死亡金屬之鷹」(Eagles of Death Metal)搖滾樂起舞的聽眾同歸於盡。調查人員根據一截斷指的指紋,確定了他的身分。穆斯塔法伊的父親來自前法屬殖民地阿爾及利亞,母親是改信伊斯蘭教的葡萄牙人。

與先前犯下《查理週刊》襲擊案的穆斯林兄弟居住的貧民區不同,穆斯塔法伊最後留有住所紀錄的夏特雷(Chartres)是距離巴黎約一百公里的小鎮,有著優美的城堡遺跡、街道齊整乾淨。二○○七年遷居至此後,他當起快餐外送員,但被警方發現沒有駕照後,從此失業。一份秘密檔案顯示,○九年他被列入S等級,「不是高度危險,但有基進傾向。」

後來他落腳市政府提供的社會住宅,當地人稱那區塊是「小阿拉伯」。市長葛爾格(Jean Pierre Gorges)記得他,「事實上,是我在幫他繳房租。」接著是個大哉問:「早知道他是個小混混,可是和他一樣的人很多,誰知道何時該介入?」穆斯塔法伊的前科累累,從十三歲就偷竊,但都是不需入獄的罪行。

「但法國不要我們」

他出生的小鎮庫爾庫羅納(Courcouronnes)隸屬於埃福里市(Evry),西班牙裔的法國總理瓦爾司(Manuel Valls)在當地居住多年並擔任過市長。穆斯塔法伊的家在清淨的小運河區,認識他們的鄰人說:「是個融入很好的家庭,從沒出過問題。」

一名在巴黎襲擊案罹難的移民也來自庫爾庫羅納,來自塞內加爾的鄰居說起她:「一個很棒人,夢想著找到祖國,但法國不要我們。一聽到口音,就不給工作;一聽到我們的名字,就說房子已經出租。」天堂就在眼前卻無法進入,相對剝奪感尤其強烈。

在阿爾及利亞的尋根之旅後,穆斯塔法伊在一三年底帶著妻小前往敘利亞幾個月,鄰人回憶,他回來後不再和人打招呼。也許,就在那時候他與「達許」搭上了線,並成為攻擊「祖國」的外國戰士,生他、養他的法國是永遠的異鄉。約有一千五百名法國人成為外國戰士,其中二五○人和穆斯塔法伊一樣,回到法蘭西的土地上。

雖然心知融合困難,塞內加爾移民說:「恐怖份子很笨,我們這些穆斯林的處境會更差,最後就是勒龐(Marine Le Pen)的民族陣線黨獲利。」與歐蘭德會面後,勒龐立刻表示:「必須瓦解貧民窟,掃除基本教義派。」忽略「敵人」已經和一般中產階級比鄰而居,直覺而煽動的言論吸引了號稱擅長哲學思考的法國人,極右派的民族陣線黨在民調中領先。

多名聖戰士在歐盟總部布魯塞爾附近的墨連貝克(Molenbeek)落網,這裡過半居民是穆斯林。巴黎襲擊案發生後,當地人就知道,警察將隨之而來。胡笙對著記者忿忿說著:「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你們只想寫這裡是聖戰士的溫床。你以為,每次被『這人是恐怖份子嗎?』的眼光掃過,很有趣嗎?」

就連之前廣開大門接納敘利亞難民,博得全世界喝采的梅克爾,現在也面臨黨內壓力。前總理科爾(Helmut Kohl)的智囊司徒默(Michael Stuermer)說:「和一月發生的《查理週刊》不同,巴黎最新的襲擊案將促使歐洲收緊移民政策。梅克爾岌岌可危,不可能再度代表基民黨競選總理。我們以共患難的心態協助了難民,但不希望德國在未來成為伊斯蘭的國度。」

一場局部進行的世界大戰?

穆斯林面臨戰亂壓迫時,只要有機會就試圖往人道、民主、福利完善的西方世界逃,但抵達後卻又抱怨與當地文化格格不入。排外的右派早提出警告,恐怖份子將混在洶湧的難民潮,一本由狙擊手遺落在巴黎襲擊現場的敘利亞護照,落實這項說法。歐洲人憂心,倒洗澡水時也倒掉盆裡的嬰孩,在避開恐怖攻擊時,也抹去救援難民的人道價值觀。

毫無懸念的是,面對激烈的挑釁,法國更猛烈轟炸恐怖份子的巢穴,歐蘭德誓言將剿滅「達許」。教宗方濟各說:「巴黎襲擊是第三世界大戰的一部分。」沒有明確的宣戰,但伊斯蘭國的侵略、試圖掌控世界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

巴黎襲擊案的手法並不新,印度、巴基斯坦都曾經發生過,只是向來自許安全的歐洲心臟竟也遭到攻擊。普丁積極介入敘利亞後,堅持「逆我者亡」的伊斯蘭國也在埃及擊落俄國班機。因為烏克蘭危機鬧翻的歐美和俄國,終於有一起化解敘利亞衝突的契機。

在亞洲居住多年,專精恐怖主義分析的博克(Jason Burke)指出,伊斯蘭國採取「迅猛治理」的三段論,首先以恐怖攻擊的方式挑起非正規的戰爭;其次是瓦解當地政府的統治權威、讓經濟枯竭、挑起社會對立;最後在人民絕望之際,以維持穩定的姿態掌權。依憑這份教戰手冊,征服了伊拉克和敘利亞,如今邁向歐洲。

世俗國家與政治合一的衝突

固然法國是反恐最力的西方國家,但防恐體系弱於英、美,因此被伊斯蘭國選為報復主體。此外,從法國大革命以來的「世俗化」路線,也讓攻擊有了象徵性的意義,宣揚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國批評巴黎是「仇恨與墮落之都」,指稱市民的休閒場所是不道德的。

伊斯蘭國說巴黎攻擊是「風暴的開始」,歐蘭德的軍事反擊同樣掀起海面上的巨浪。轟炸有朝一日可以摧毀敵人的有形的根據地、組織和人員,但不能根絕無形的信仰。博克指出:在「達許」的想像中,歐洲從十字軍東征、殖民主義以來,對伊斯蘭抱著深厚的敵意。

在表面的風浪下,是淵遠流長的文化衝突。法國大革命爆發之際,教會是首要攻擊目標,而十八世紀的哲學發展有一部分信條在於挑戰教會,法國人反抗的不只是基督教的教義,更是它代表的政治制度與特權。用托克維爾的話說:「有些人認為對上帝的不敬彌補了對政府小吏的唯命是從。當他們拋棄大革命最自由、高貴、最自豪的一切時,只因為他們仍舊不信仰上帝,便以為忠於大革命的精神。」

當法國跌跌撞撞往世俗化一路走來,擅長後現代戰略的伊斯蘭國嚮往的是前現代政教合一的烏托邦。穆斯林移民對宗教的堅持,讓法國大革命付出的代價顯得枉然。九一一攻擊後,旅居紐約、曾採訪過伊朗何梅尼、巴勒斯坦阿拉法特的義大利記者法拉琪(Oriana Fallaci)寫下:「等待溫和的伊斯蘭是胡說、是寬容的鬧劇、是融合的謊言、是多元文化的笑話。想讓我們相信,敵人只是極少數人。事實上,敵人就在家裡。」此話一出,引來殺身威脅。

巴黎襲擊案,讓人再度意識到,敵人可能在身邊。勇於挑戰權利、摧毀舊制度法國人,或許得再度擔起大革命的責任。

(本文2015年11月,刊登在台灣「新新聞」第149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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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eh-Yi Cheng
地中海豔陽

生長在台灣,生活在義大利的記錄者和學習者,更多「地中海豔陽」下的新鮮事、前塵往事和鳥事,請到專頁繼續閱讀: https://medium.com/solemediterran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