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路可退

Chieh-Yi Cheng
地中海豔陽
Published in
Feb 19, 2022

他們無法回頭,因為一路上走的是自己開的路,走過後,原地又長出新植物,把路封住

六月的陽光刺眼,照得宏偉的米蘭中央車站有些蒼白。偌大的站前廣場,衣著光鮮的上班族行色匆匆,夏日旅客拉著行李箱來回穿梭。現代的歐洲城市,忙碌中夾雜著悠閒。

樹蔭下的身影像是鬧中取靜的乘涼者,深褐膚色透露了他們的「不速之客」身分。飄洋過海在義大利南端上陸後,來到米蘭,準備前進北方國家。因為候車廳席地而睡的移民「有礙觀瞻」,市政府設置了臨時收容中心,但仍有不少人露宿車站前的廣場。

求生不及,沒有恐懼的餘裕

幾名戴著頭巾的年輕女孩在聊天,腳邊堆著瓦楞紙板、提袋和衣物,還有摺疊整齊的被褥,在居無定所的日子裡,仍維持基本秩序。

厄利垂亞(Eritrea)女孩狄莎(以下皆為化名)一開口便說:「沒錢。」家裡湊足四千美元讓她上路,如今盤纏用盡,無法繼續旅途。

事實上,狄莎不知道要去哪,但聽聞幸福在北方。在天真的眼神和無辜的笑容下,我難以想像,她如何穿越沙漠,經過戰亂的蘇丹與利比亞,然後登上簡陋船隻橫渡地中海。

「害怕嗎?」她聽不懂。

也許,貧窮專制國家的人民字典裡,沒有害怕這詞,求生不及,沒有恐懼的餘裕;抑或歐洲夢在前,一切不足懼。約夫加入我們,指指周邊移民,剛好瞥見一名媽媽讓孩子在草皮上便溺,他說:「我們都是兄弟姊妹。」表達同舟共濟的精神。

二十七歲的約夫,在厄利垂亞已經當了十多年的兵,受不了全民皆兵的獨裁統治,決定出走。厄利垂亞這個紅海邊的東非國家,一九九三年脫離衣索比亞獨立後,成為專制國家,全民皆兵。

約夫在利比亞落入民兵手中,「二百到五百人一間房,沒有廁所,一天一餐。」他張大嘴,指著牙床,說是牙齒被打落。旅途艱辛沒讓他絕望,一再重複:「我在等機會。」儘管邊境檢查趨嚴,他堅持去德國,相信依靠木匠手藝,能謀得工作。

苦難中相扶持,未失惻隱心

告別時握手,突然想起,他提及自身有皮膚病,霎時燃起被傳染的疑慮。我急促的鬆手,是否讓約夫意識到一般人對偷渡客的偏見或戒心?

義大利西北方小鎮威堤米亞(Ventimiglia)的車站裡,法語不絕於耳,遊客像南飛候鳥,來到地中海濱度假。

因為法國關閉邊境,數百名偷渡客像是落入牢籠的飛鳥,棲身在巨大時刻顯示板下的廂房。燠熱雜亂的空間裡,難民打著地鋪休息,散落的衣物外,角落有打開的罐頭,衛生棉和洗髮精。

躺在行軍床上的女孩說:「發燒。」一旁的厄利垂亞男子亞費解釋:「生病,等醫生。」

獨裁統治、人蛇剝削和民兵威脅,都沒抹滅這些逃離家園者的惻隱之心。他一邊與義工交涉,就醫不會留下個人資料。應許之地在北方,移民不願在此留下指紋等身分辨識,否則就得在義大利申請庇護。

紅十字義工保證,如同警察不強迫壓指紋,醫生也不會為了治療而威脅非法移民留下紀錄。亞費鬆懈了些,跟我說來到威堤米亞已經十五天,但闖不過法國邊界,無法邁向目的地英國。三十七歲的亞費,在厄利垂亞同樣是軍人,「我是,我哥哥、我爸爸都是。」

類似的故事成千上萬,光是今年就有一萬五千名厄利垂亞人逃離暴政與貧窮抵達義大利。

二十歲出頭的白波和他的朋友來自蘇丹達佛,坐臥在車站的另一個角落。因旅費不足,他們在利比亞照顧羊群、擠奶七個月才搭上難民船。抵達二十多天,同樣等著進入法國。交談、筆談加上比手畫腳間,他們的笑容燦爛靦腆,不見苦難的痕跡。

剿滅格達費後,利比亞成煉獄

慕沙坐在米蘭車站前的欄杆上,戴著太陽眼鏡,「利比亞的情況比恐怖還要嚴重。」他揮著手勢,像是在地化的移民。他原本在甘比亞當警察,無故被解聘後,找不到工作於是冒險前來歐洲,但一年來始終無法抵達德國,讓他對義大利、歐盟心生不滿。

義大利人並非沒心沒肺,小學老師露意莎一早採買食物和衛生紙等日用品後,發給廣場上的女難民和小孩。「其實,我不知道能做什麼。靠義大利也不夠,歐盟和聯合國都要有動作。」像是當老師的習慣,她問我是否跟上她的論調,然後說,「我班上有日本人、厄利垂亞人,大家都一樣的,都是我的學生。」

人並非生而平等。一旁的畢許來自眾人視為煉獄的利比亞,問起臉上的傷痕,說是軍人打的,他撩起褲管,指著腿脛,「這是槍傷。」

畢許身形瘦弱講話條理分明,不埋怨西方世界,即使他明白,當年法國為首的盟軍剿滅格達費後,利比亞大亂,部分領土落入伊斯蘭國手中。他掏出舊型手機,「掰斷它很快,但修補很難。大家只想作戰,沒人要坐下來談。」

拼湊出世界各角落的衝突和苦難

講起收容措施,畢許學著義大利人的腔調,「吃,一直給東西吃。」但他想學釣魚,不要一直接受別人給的魚,想過上一般人的尋常生活,當老師或社工,有天也可以幫助人、教導人。

「利比亞需要民主,但人民不懂,像是打赤腳久了,穿上鞋反而不習慣,必須教導他們。」他的消息靈通,上進而且有想法,但沒有制度的支持,有志難伸。

薩米從衣索比亞來到義大利七年,拿到難民證,也不再流落街頭,可是工作不穩定,無法接妻小前來團聚,「我八年沒見過兒子,都十歲了。」因為批評政府,薩米在被逮捕前出逃,原有的蔬果舖子、住家都被政府沒收,再也回不了家。「換了政府,或許再回去看看。」他苦笑一下,談何容易,去年大學生抗議,就遭到鎮壓。

光在米蘭幾乎就可以拼湊出世界各角落的衝突和苦難,旁人用「難民」一詞概括,但他們依照語言、宗教和地域區隔成小團體。幾名膚色較淺的移民席地而坐,三人來自巴基斯坦,一人來自阿富汗。

英文最溜的阿富汗人當起翻譯,連珠砲語調彷彿看多了好萊塢片,挑釁的論調也符合劇情:「難民潮是西方人的詭計,賺足了人蛇費卻讓我們進退維谷;記者都是國家豢養的,只來拍照凸顯我們難堪的一面、為政府幫腔,沒人坐下聽聽我們為何在這裡。」

觀其眸子,人焉廋哉。阿富汗人琉璃般的眼珠子像是急湍漩渦,留不住任何佐證的穩當線索。

他和一旁的巴基斯坦人講起伊斯蘭遜尼派與什葉派的紛爭,巴基斯坦人說衝突迫使他離鄉,拉起白襯衫,心臟下方是碗口大的傷痕,「塔利班射的。」悲傷的眼神望著我;阿富汗人忿忿幫腔,「就連這樣,義大利也不願意給他庇護。」

出逃之路只能繼續往前走

敘利亞和厄利垂亞是目前歐洲提供庇護的首要群體。經過四年戰亂,有七百多萬敘利亞人出逃,多數進入土耳其,條件較優渥的人來到歐洲。

與其他隻身闖天涯的偷渡客不同,敘利亞人總是一家人行動。三十多歲的父親穿著紅色格子衫,抱著孩子,一旁戴頭巾的太太細心餵食;三個較大的孩子衣衫整潔,在草坪上奔跑嬉笑。若非一絲焦慮的眼神,幾乎是闔家出遊的歡樂景象。

他們花了一五○○○美元,經土耳其到義大利,買好車票,等著前往瑞士。「我是機械工程師,在那有朋友接應。」家園殘破不堪,有天回去探望雙親?

「不,永遠不回敘利亞。」他堅定說著,妻子也搖搖頭。

馬奎斯在《百年孤寂》寫著:「他們無法回頭走,因為一路上走的是自己開的路,走過後,似乎原地又長出新植物,把路封住。」非法移民不回頭,只能往前走。

(本文2015年7月刊登於新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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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eh-Yi Cheng
地中海豔陽

生長在台灣,生活在義大利的記錄者和學習者,更多「地中海豔陽」下的新鮮事、前塵往事和鳥事,請到專頁繼續閱讀: https://medium.com/solemediterran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