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手札 | 悲劇抑或幸運,不甘態度的生命朗現

讀李銳《厚土:呂梁山印象》

Mintawati
來自山與海的異人
Jun 8,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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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創造內容,內容回應時代。讀大陸小說還是讀得不夠多,但粗淺幾本就足以使我動容。以前修習過大陸當代小說選,如今再次翻閱當初的讀本,從1950年代讀起,只覺,這個民族的苦難、辛酸,或許,甚至是偉大,都盡付與當時作家的笑談、文詞中了。

《厚土:呂梁山印象》

《厚土:呂梁山印象》是我第一本大陸當代小說,是李銳發表於80年代的短篇小說集,共17篇,以風格平淡、蒼莽悲涼為主。然,讀到這種介紹時,不禁納悶,何以平淡又能悲莽,定是種壓抑、不可說的沉重情感。要理解其情,必先識其人。可是,讀《厚土》之前,我不知李銳。於是簡短交代下時代背景。

一、作者簡介

李銳,1950年代出生於北京。初中畢業後遭遇文革,知青上山下鄉運動中,被發配到山西呂梁山區插隊落戶。家庭離散、漂泊擺渡,在呂梁山中當了六年的農民、兩年半的工人。這段插隊落戶的生命經歷,成了李銳創作過程中很重要的養分,可以說是李銳的文學故鄉。

李銳作品,無一處不充斥著苦難,以及政治的荒謬。李寒波曾於〈苦難意識和悲劇情懷──小說家李銳的獨特個性〉如此評述:

「苦難」一詞是李銳的隨筆、訪談錄、後記等文章中經常使用的一個詞語,也是評論家在評論李銳時時常提到的一個詞語,是我們解讀李銳小說不可輕易滑過去的一個詞。

回到《厚土》,在這本書的後記之中,李銳也揭露他文學作品中共有的母題和情感——人類的驚嘆與錯愕:

人之為人是一種悲劇,也是一種幸運。這悲劇或是幸運,乃出於一個同
樣的原因 — — 就是一種不甘。人們總是不甘於停留在造化的呈現之中,
驚嘆錯愕之餘,總希冀著從那呈現中掙脫出來看看是否有一個自己,卻
又總也掙不脫……我的小說若能把這驚嘆與錯愕略表一二就已是莫大的
幸運。

二、第一度的驚嘆錯愕:呂梁山之荒涼

如同在作者介紹時所提及的,這本小說集由17篇短篇組合而成,若要一一介紹就不切實際了。所以,我僅討論這些作品共同的構面——肉體與精神上的苦難和悲劇,以及,就像李銳說的,苦難背後的不甘態度。

李銳的說法是這樣子的,人不甘停留造化中,亟欲掙脫,伴隨著一種驚嘆錯愕的情感,悲劇和幸運,也都是出於這樣的不甘的。

然而,在《厚土》我看到的幸運是何其微小,苦難卻在呂梁山的見證下,
一而再再而三,發生在小人物的身上。但,是甚麼造成了他們共有的苦難,使他們無一倖免的置身其中,即使再不甘都無所遁逃?

在《厚土》十七篇中,或多或少了都呈現呂梁山下的荒涼,於是小人物們同樣挨餓,同樣窮。像是在〈合墳〉中,村民用玉香的陳列室給孩子們當教室,因為他們沒有錢建學堂;〈青石澗〉中,小羊倌的爸爸甚至窮到得用自己的棺材,為自己的兒子討到一個「帶野種」的媳婦。這些人們受苦,覺得「一輩子吃飽,喝好,有自己的房子,有老婆孩子」就算是個「好死」。這些人物的追求甚至只在需求層次理論的最底層,遑論進一步去追求更高層次的自我實現。於是,在看見小說人物極力抗鬥卻無法掙脫苦難之前,李銳已經藉由呈現呂梁山的生活環境,帶給我第一度的「驚嘆錯愕」了。

三、第二度的驚嘆錯愕:幸與不幸終難分離

另外使我感到「驚嘆錯愕」的,是一種幸與不幸難以分離的氛圍。像是 〈送葬〉中,「拐叔是善人,死了還給大夥弄來這麼一頓好飯食,真比這廟裡的 娘娘還心善。」因拐叔之死,眾人才有一頓羊肉麵可以吃,本應充斥哀痛氛圍的喪事,卻因為一頓羊肉麵歡聲四起,是為幸與不幸本為一體的展現。

此外, 這篇提到拐叔的哥哥原本是個富農,且村民「原也都有一塊或大或小的屬於自己的土地」,擁有自己的地產本該是能享福的,但這也在日後為他們招來了被批鬥的悲劇。相似的情節在另一篇〈二龍戲珠〉也能瞥見一斑:

那一回,杜振山領著他們一夥民兵在廟裡看守「果實」,滿院子都是從劉坤山家裏抄出來的東西:衣服、被子、撣瓶、鏡子、太師椅……什麼都抄得乾乾淨淨的。還又用紅火箸從劉坤山的嘴裏烙出來砌在影壁裏的一 千塊銀洋。人們都樂得要發瘋!

即使民兵跟著杜振山一起抄了地主的家,即使擁有著重新分配財產的期待,但好處只是從一座「山」移到另外一座「山」,受苦的依舊是貧下中農,只是換了一個壓迫者:

杜振山你是他媽啥的主任呀,用著我了就五保,叫我天天早起給你站在橋頭上喊工,叫我上批判會給你發言……包產了就不五保了,問我要不要地哩……我敢不要?煤窯能賺錢你就一個人包了,我說去給煤窯上照給門子你都不要我。啥共產黨員兒呀,產都共到你一個人名下了……我看了,啥時候也是一樣,都是貧下中農受氣哩……你狗日的等著再鬧一回土改吧……

之於劉坤山,原本富庶的物質生活是他們家悲劇的開端。至於和上位者一起鬧土改的民兵們,喪盡天良的事都做盡了,只因抱持著重新分配財產的念想,可竟不知到頭來,也只是被另一個地主壓榨而已。同樣是在〈二龍戲珠〉,李銳是這麼描寫小五保上吊自殺的情景的:

這張永遠得仰著說話的臉,不知曾經接受了多少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鄙夷,可現在,它卻被陽光印滿了溫暖……也許是受了冷風的襲擊,掛在樹杈上的身體猛然一陣駭人的悸動。隨著這陣悸動,一股焦黃的水從那個男人的器物中噴射而出,在藍天白雲之下劃出一道瀟灑的弧線。接著,這道彩色的弧線,又在自由的下落中散射開來,燦爛的陽光把它們幻化成一片美麗的光斑, 朝著土坎下邊乾燥焦渴的土地投落下去……

我覺得尤其是在描寫死亡上面,那種宿命色彩和悲劇性本該令人戒慎恐懼,可李銳筆下的死亡多浪漫啊,彷彿小五保的自殺是應了神明的呼喚,多麼溫暖、瀟灑、燦爛又色彩斑斕,死了,就是解脫了……這般的幸與不幸相互頡頏,絞扭糾纏,形塑了山西農村人民悲劇的一生,這是他們共有的焦慮和傷 痛,受苦的往往都是低賤的人們,就像指南針永遠指向南方一樣,殘忍昭示 著,幸與不幸永遠無法分離。

四、褲檔不是褲檔,是地

《厚土》中,小人物的苦難不僅僅表現在肉體的極度飢餓上,也同時集中在難以抑制的性衝動。在《厚土》的首篇〈鋤禾〉中,李銳已經用雙關的手法 簡明扼要的指出呂梁山農民的悲劇:

褲檔裏真熱!褲檔不是褲檔,是地。

他們在「褲檔」上耕種,又用「褲檔」裡的東西播種,前者是為了個體生命的存在,後者是為了繼承群體文明的維繫,兩者都是為了生存。物質生活的困頓使小人物們連尊嚴都無法捍衛。性的不滿足極度扭曲了人的心理,例如〈馱炭〉中,女人藉由滿足男性的慾望來得到木炭:

你等等,我去給她送炭……不知過了多久,響箭似的腳步又奔了回來, 見了面不說話,只對他涎著臉嘿嘿的笑……

而〈假婚〉中也有相似的情節,女人和孩子為了找一個新的依靠,還得先被隊長「過了一水」,用身體去換取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家。女人們為了讓物質生活不那麼貧乏,為了讓自己能活下去,滿足了男人們性慾上的不滿足,這種對彼此的索盡,混亂的相互交換,卻是呂梁山的常態。

因此而生的不甘在人們無法得以滿足的生存慾望中朗現,〈看山〉中的放牛人因年邁而失去了放牛的資格,心裡極為怨恨卻又不能表現,但他卻藉由偷看隊長婆姨那「白亮亮」的屁股時,獲得報復的快感;〈青石澗〉中的羊倌,他的不甘源於不能娶一個真正屬於他的媳婦,而他將這股不甘宣洩到他的媳婦以及情夫,通過抓姦得到無以倫比的快感。而〈二龍戲珠〉中的福兒終於受不了 身邊太多家人朋友的生命殞落,而毅然決然放火將那棵使他終日惴惴不安的 「神樹」燃燒殆盡。儘管他們藉由逞一時之勇得到生命中難得的歡愉,然而, 他們仍然抵不過歲月的摧殘,仍然無法討到媳婦,當然也不能改變沒有爹娘, 未來一片無光的悽惶……他們因不甘而作出的舉動,都未能讓他們得到幸福, 而是像李銳所說的,希冀著掙脫,卻又永遠掙不脫……

五、置身事外的悲劇書寫,那永輩子都一模一樣的呂梁山

李銳的書寫充滿著悲劇,而悲劇中往往不乏死亡。何明星曾將李銳的死亡書寫和其他的文學作品做比較:

然而許多文學作品中的死亡描寫通常對死亡只作簡單的正與邪、美與醜、偉大與渺小的價值評判,而忽視了死亡過程中死者複雜的生命體驗。高懸於死亡之上的信念與準則常常遮蔽了死亡本身所呈現出的真實的生命狀態。與此相反,李銳小說的死亡描寫是對真實生命狀態的關注。
所謂真實的生命狀態,是指人作為生命主體出於內心本性的自由狀態,是「做什麼」中的「怎麼做」、「為什麼做」。用存在主義者的話說, 是通過「存在者」彰顯出的「存在」。李銳常常通過選取小人物的死亡來描述,通過變形誇張的手法,通過以旁觀者的口吻進行議論抒情等等諸多方式,來消解附著於死亡之上的價值觀念,將死亡中所表現出的人的真實生命狀態呈現給讀者。

藉由前段曾提及的小五保之死,李銳很清楚的告訴讀者,小五保活得多憋屈、多不甘啊 — — 不甘再成為掌權者的魁儡,被當作槍使,傷害自己珍視的人。土改後貧下中農仍然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仍然被剝削。曾經懷有的理想終究是幻滅了,頗有《百年孤寂》中所描述的:「 告訴他們,不論到什麼地方去,都要記住往事是謊言,回憶中的事情永不復返,每個逝去的春天都不可能再來,再狂熱再堅貞的愛情,終究是短暫的。」一開始對黨的熱情,對黨的深信不疑,最終都像馬奎斯所言,終究是短暫的激情,不似柴米油鹽醬醋茶那般恬淡遠長,不如那座永世不朽的呂梁山。

陳少萍和徐肖楠曾評《厚土》,認為讀者所感受到的「鄉土意味」是李銳把 滲透到他生命脈搏中的「土氣息泥滋味」堅毅的呈露於文字之中。李銳將他 在呂梁山的所見所聞,內化成一幅又一幅,映照著中國人民昧心的素描畫。李銳彷彿置身事外,客觀的刻畫呂梁山見證的一切。就像李銳筆下的那般,是 「永輩子都一模一樣的山」。

而我非常喜歡王艷雲對《厚土》的評價:

呂梁山貧窮的面貌仍然沒有改變,但古老淳樸的民風依舊,善良憨直的人性還在。作者冷靜的批判中可以有溫情的擁抱;深刻的揭露中可以有真誠的天真。認同和理解的內在根基是一種愛的情感,這顯示出作者的赤子溫情,也顯示出作者對厚「土」懷有的一種大愛。

因此,儘管,李銳用沉著冷靜的筆調敘述了一樁樁的悲劇,其中我們還是能感受天地的溫暖,畢竟在蒼天山川之前,我們的歷史是如此的稚嫩。而書中展現的是一個 又一個的無名英雄,即使生於苦難,但他們堅韌的生命毅力,不禁讓人想起那句,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

不過,這種感慨,真的會對我們的生命態度進行什麼樣的改變嗎?文學,撼動陌生人的世界。我們加入到那串悲天憫人的行列,這份悲憫大概也只會持續到闔上書頁,所以我們要寫,對抗我們基因的先天限制,接著明瞭我們只是造化中的常理,規則無法被打破,

終究,落得李銳書頁中的倒數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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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tawati
來自山與海的異人

乘桴浮於城,在政大漂泊,行在那些行不通卻還是行著的歲月,是來自山與海間的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