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權人」的可能與反思:從韓炳哲到布希亞

邱厚文
鯨魚之心3.0
Published in
Nov 16, 2020

沉思生活與主權人

在《倦怠社會》(The Burnout Society)一書中,韓炳哲(2015: 8–9)藉由指出二十一世紀以降當代社會的特徵,試圖提出超越傅柯「規訓社會」(disciplinary society)的社會觀:

規訓社會是為禁制所界定的否定性的社會,主導的否定性情態動詞是「不可以」(May Not)。同樣地,強迫的否定性堅持「應該」(Should)。功績社會則越來越走向以去管制(deregulation)來廢棄否定性的過程,無上限的「可以」(Can)是其肯定性情態動詞;其複數形式 — — 「是的,我們可以」的斷言 — — 是功績社會正向方針的縮影;禁制、命令和法律被計畫、進取心和動機取代。規訓社會仍為「不」所主導,其否定性生產了瘋子和罪犯;反之,功績社會則創造了抑鬱之人和輸家。

在這樣的功績社會中,人們是受到成就律令(imperative to achieve)支配、自願地自我剝削的功績主體,既是自身的主人也是奴隸。韓炳哲進一步指出,正是這一圍繞著弔詭之自由的內在戰爭,使得當代人類陷入普遍的抑鬱處境:「抑鬱個體的抱怨『一切皆不可能』,只會發生在認為『一切皆有可能』的社會中。」(Han 2015: 11)

功績社會是過度肯定的社會,其鼓勵追逐成就、過度注意力(hyperattention)和過度活動(hyperactivity),但終將人逼至抑鬱。因此,韓炳哲認為要挑戰功績社會,必須設想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與主體觀。他首先批評了鄂蘭所提倡的「行動的生活」(vita activa),指出其分析在功績社會的脈絡下已經失效。鄂蘭從對人類作為勞動動物(animal laborans)的批判出發,指出現代個體已淹沒於匿名種屬的生命過程之中,從而被迫放棄其個體性;然而,韓炳哲(2015: 17–18)卻指出,功績社會非但沒有放棄、反倒滋長了個體性:「晚期現代的勞動動物裝配著缺乏破裂的自我(an ego just short of bursting)⋯⋯這是過度活動和過度神經質(hyperneurotic)的。」換言之,鄂蘭所主張的生活方式和主體觀,已無法有效地與自我剝削的功績主體做出區隔。要解決勞動動物的困境,必須另覓他途。

相較於「行動的生活」和個體性主體,韓炳哲認為「沉思的生活」(vita contemplativa)和主權人(sovereign man)的主體觀才是針對功績社會「反其道而行」的有效出路。他首先從無聊和深刻的注意力談起,指出其作為過度注意力和只為生存的多工作業(multitasking)的對立概念,能夠激起創造的可能:

若一個人在走路時經驗到無聊,卻不能忍受這樣的狀態,他會間歇地、焦躁不安地移動,或者往這兒、往那兒走。然而,若是能夠忍受無聊的人,他將能夠認出:是這樣子走路令他感到無聊,進而被驅使去找尋一種截然不同的移動方式⋯⋯跳舞或者滑行表現了一種全新的移動形式。只有人類能夠跳舞。當他在走路時無聊攫獲了他,所以在這個「襲擊」之後、也是經由這個「襲擊」,他將會從行走進展到跳舞。比起線性直進的行走,跳舞的迴旋動作表現了一種享受,並完全逃脫了功績原則。(Han 2015: 13–14)

能夠容忍無聊,並專注地覺察無聊的生活,即是韓炳哲所謂的「沉思的生活」,而構成這一生活的基本情緒基調是「對於事物的原樣感到驚奇」,唯有如此才可能接近緩慢且冗長的現象,進而跳脫自身並將自身融入於周遭環境之中(Han 2015: 14)。

韓炳哲認為,尼采在《偶像的黃昏》(Twilight of the Idols)中所提倡的教育,可以作為塑造沉思生活的準則。他提醒我們「必須學習面對刺激時不可立即反應,而應該運用那抑制的、排除的本能」;反之,若對所有刺激都加以立即反應,其實是「表現了耗盡的病徵」(Han 2015: 21)。換言之,尼采所謂的具有靈性(spirituality)、或者韓炳哲所謂沉思生活所要求的,便是一種對外在事物「說不」的能力:「作為一種『說不』的模式,主權的行動(sovereign action)比任何過度活動都表現得更加主動(active);那些過度活動所展現的只是心靈耗盡的病徵。」(Han 2015: 21–22)他更進一步批評說,過度活動看似主動,但其實不知中斷、不懂思考,彷彿不斷計算的電腦一般 — — 這樣的人只會在全盤接收一切刺激之後走向崩潰(Han 2015 22–24)。

沉思生活所對應的主體觀,是尼采所提倡的主權人。韓炳哲(2015: 50)如此闡釋尼采:「主權人是⋯⋯耗盡之功績主體的對反模型⋯⋯是閒暇的人。過度活動的人令尼采感到作嘔:所謂『強健的靈魂』保持沉著、緩慢地移動,並厭惡過於生動的(lively)事物。」對他而言,過於生動的事物正是「資本主義經濟絕對化生存」卻「從不考慮美好生活(good life)」的結果,具體而言展現為一種對生物性健康的狂熱與崇拜;而這正是功績社會的關鍵特徵:「功績社會的內在邏輯將使其演化為藥物社會(doping society)。被化約為赤裸的、生命功能運作的生命,即是健康被無條件地維繫的生命。裸命的神聖即在於:健康成了新的女神。」(Han 2015: 50–51)

從人到非人:反思人文主義

即便企圖屏棄免疫學式的、並改為運用他所謂神經學式的語言與觀點來診斷當代社會,我們仍可將韓炳哲定位為後馬克思主義式的批判理論家。在他的理論中,我們亦可看見清楚明確的價值判斷:一方面致力批判資本主義體制(無論其剝削模式如何演變)對社會所帶來的非人化效果,另方面則試圖探索具解放潛能的人類生活樣貌。整體而言,《倦怠社會》的論調是批判思考的,其終極關懷則是人文主義(humanism)的。

然而,對布希亞而言,人文主義和批判思考畢竟是一種人類中心的思考方式、一種系統的幻見(phantasm),而未能正視世界作為由不確定性原則所主導的、根本的幻象(illusion)。進言之,系統內的一切交換,遮蔽了系統之間乃至於系統與世界之間的不可能交換。布希亞(2001: 14, 18)在《不可能的交換》(Impossible Exchange)中如是說道:

所有我們的系統正努力地逃離基進的不確定性,徒勞地驅離不可避免的、宿命的不可能交換的事實。商業交換、意義的交換、性的交換 — — 一切都必須是可交換的。對於所有事物,我們都必須發現其最終的等價物,其意義和目的⋯⋯迄今為止,所有的系統都失敗了。

主體與客體、目的與手段、真實與虛假、善良與邪惡的慣常宇宙(conventional universe)不再相稱於我們世界的現狀。時間、空間、決定、再現,以及批判和反思思考等「規範」(normal)面向是欺騙的。我們在其中活動的,心理學、社會學和意識形態的推論宇宙是一場騙局。

可交換的幻見,來自一種系統的、批判的、人類主體的思考;而這種思考正是西方人文主義的體現,其試圖藉由實證方法來建立和世界的對價關係,卻終究會遇到不可能交換的障礙而徒勞。布希亞進而指出了西方人文主義及其所衍生之批判思考的盲點,即傾向將非人的客體視為「被動的、待發現的對象,就像被西班牙人所發現的美洲大陸」(Baudrillard 2001 :22),卻忽略了客體的主動性:客體總能逃離主體的觀測,甚至反過來發現、發明主體。布希亞(2001: 23)進而宣稱主體的失敗:「今日,正是在我們的眼前,世界的謎樣(enigmatic)本質正喚醒其自身,並決意為捍衛其神秘而爭鬥。知識是二元的對決(duel),而這一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二元對決使得主體失去了其統治地位。」

因此,布希亞主張,面對到這個不確定的、災難般(catastrophic)忽隱忽現的、弔詭的世界,我們首先必須放棄從人類的視角出發,轉而去尋求過去被人文主義所驅逐的另一種思考模式,即世界的、謎樣的、非人客體的思考:「唯有在觀點的基進轉換的基礎之上,我們才可能擁有對我們自身和世界的視界(vision)。」而所謂的觀點轉換,即是將「如病毒的、非人的思想,即一種能讓自身為非人所思考的思想,注入系統之中,並藉此鬆動系統」(Baudrillard 2001: 16)。更具體說,這種客體思考是:

⋯⋯可逆的(reversible)而非反映的(reflective)。它僅僅是世界的連續狀態中一個特殊的個案,而不再擁有任何普世性的特權⋯⋯在任何事件中⋯⋯在世界的失序中,客體思考作為一種例外特質和種屬命運,太過珍貴以至於無法被化約為主體的意識。或許可說,在思考和世界之間有互動(interplay);這一世界絕非關真理的交換,並以不可能交換作為其前提⋯⋯它(客體思考)不再嘗試解釋世界,或者用任何觀念去交換世界;它選擇了不確定性,而不確定性成為它的規則。它成為一種「世界思考我們」的思考,從而改變了世界的進程。(Baudrillard 2001: 23–24)

若由此看,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中所展現的人文主義關懷和批判思考取徑,仍是系統的解方,而未能觸及世界。即便他和布希亞的論述邏輯有若干相似之處,比如強調應喚回否定性元素來修正肯定性過溢的現況,以及大體而言皆主張中斷和撤退作為有效的策略等,但終究是在不同層次上談論:韓炳哲的出路在於人類主體的集體修為,而布希亞則寄望於某種世界客體的不確定性事件。

即便如此,我們仍可在《倦怠社會》的部分文脈中看見客體思考的影子。在探討無聊與沉思狀態時,韓炳哲(2015: 14–15)引述了梅洛龐蒂對畫家塞尚的描述:「他(塞尚)會從發覺地景的地理結構開始,接著⋯⋯停頓並擴大起眼睛地注視⋯⋯『地景在我之中思考自身,我是地景的意識。』他這麼說道。」接著韓炳哲評論道:「唯有深刻的注意力,能夠避免『不穩定的雙眼』,並給出能夠『投入自然遊蕩之手』的鎮定沉著。少了這樣沉思的鎮定沉著,目光會焦躁不安地不斷犯錯,且無法表達任何事物。」在此,可以看見一種人(畫家)與非人(地景)分別作為前景和背景的可相互轉換關係:不只是人作為主體在思考、注視著作為客體的地景,地景也在思考、注視著人。人和非人之間不再是單向的、隔離的關係,而是雙向的、交融且可互變關係。就此意義而言,塞尚的例子或可作為布希亞所謂「注入人為系統的非人思考」的一個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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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魚之心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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