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29 音樂學者專訪【Tammy Kernodle博士】

Hsinwei Chiang
TaiwanDigsJazz
Published in
Sep 28, 2021

— Dr. Tammy L. Kernodle —
知名音樂學者,致力於研究美國黑人音樂歷史(古典與流行音樂)、爵士音樂以及性別與流行音樂研究。來自維吉尼亞州,大學主修合唱音樂教育與古典鋼琴的Kernodle博士,在碩博士研修期間轉為音樂學研究。目前為格羅夫音樂辭典美國音樂與非裔美國音樂百科全書的編輯成員之一,現任美國音樂協會(Society of American Music)主席。任教於俄亥俄州的邁阿密大學。

— 前言 —
長久以來,世俗音樂與宗教音樂的悖論,不僅存在於儀式與理論等層面,更造成生活上對音樂是非善惡的評斷。以美國黑人的生活經驗為例:藍調,由黑奴在美洲的生活經驗所蘊育的音樂,進入二十世紀之後,持續綻放並演化出許多不同的音樂形式,其中包括爵士樂。靈歌,美國黑奴所吟唱的基督教音樂,包含被奴隸主所禁止的傳統非洲信仰儀式樂舞,還有在環境惡劣的農園耕作時誕生的工作歌等元素。兩者關係既緊密又衝突,盤根錯節。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教會中是禁止演奏爵士樂的,這當然也一定程度的阻斷了爵士音樂藝術在美國黑人世代之間的傳承。
在籌畫第三季遞個爵士工作坊之初,很幸運能夠邀請到於美國雪城大學任教的陳含章博士,參與閱讀爵士音樂家Mary Lou Williams的場次。信仰天主教的陳博士,無論在學術研究或音樂創作上,皆對天主教以及基督信仰與爵士音樂之間的關係有所研究,並在遞個爵士前期作業時期,進一步邀約Tammy Kernodle博士,這位美國黑人女性音樂研究專家,同時也是Mary Lou Williams傳記《Soul on Soul: The Life and Music of Mary Lou Williams》的作者,在六月二十九日美國辛辛那提早上八點進行訪談。

— 訪談內容 —
(以下訪談中,Tammy Kernodle博士簡稱Dr. K,訪談主持人簡稱H,與談人陳含章博士簡稱Dr. C)

H:遞個爵士很榮幸能夠邀請到Kernodle博士,今天來接受我們訪談與問答。能不能請您先跟我們聊聊您(音樂)成長背景?

Dr. K:首先,我想感謝遞個爵士的邀請。我知道今天來與會的各位都在不同的時區,所以我就不說早安(笑)。我從小在充滿音樂的環境下長大,三歲開始學習鋼琴,主要是因為我的祖母(父親的母親)會演奏鋼琴,因此我父親的兄弟姊妹也多會演奏樂器。我祖母不僅會演奏鋼琴,還會演奏小提琴(Fiddle)、斑鳩琴,湯匙(Spoon,民間音樂打擊樂器)等,現在大家所說的藍草音樂(Bluegrass,美國鄉村音樂的分支),在維吉尼亞州南部是很常見。她不僅會演奏福音音樂(Gospel,基督教音樂的一支)、藍草音樂,也演奏Boogie Woogie風格的鋼琴。

其實,我一開始對於學習鋼琴感到抗拒,因此從三歲到十歲之間,換過好幾位老師,一直到十歲時才跟一個老師固定學習,直到我進入大學。我學習鋼琴的過程,同時受到古典音樂與不同音樂的影響,我指的是像流行排行榜上前四十名,史提夫汪達、萊諾.李奇等流行音樂(不是爵士樂)。並從十三、四歲開始,在教會司琴,演奏福音音樂。福音音樂是我音樂養成中的底蘊,而福音音樂與爵士音樂之間在和聲與許多元素運用上的相交,也成為日後我認識以及研究思考的重點。

剛進入大學的時候,我天真地以為自己會成為職業的鋼琴獨奏家。然而,在幾番轉換主修之後,我依舊演奏鋼琴,但踏進了音樂學的領域,也在接觸音樂學研究之際,我開始聆聽爵士樂,真正地聆聽爵士樂,並且想要演奏爵士樂,「原汁原味」的爵士樂。然而,當時的我並不理解,所謂「原汁原味」的爵士樂來自於「我」,而不是複製別人的聲音。當然,我們可以鑒於前人的聲音,但是更重要的是如何表達對自身的認同。爵士樂帶領我走向了一條不同的道路,音樂不只是證明自己能夠精通多少古典曲目,而是一條通往自由的道路。讓我重新理解演奏的真義,還有演奏當下對於演奏者本身與觀眾所帶來的轉變。

H:當初是甚麼原因讓您開始研究並起筆寫作Mary Lou Williams的傳記?而這段過程中,讓你感到最興奮與最具挑戰性的又是什麼?

Dr. K:我可以播放一段音樂嗎?
Mary Lou’s Blues 1953年在巴黎的錄音,當時一起演奏的包括一些美國跟巴黎的樂手。1953年是Mary Lou Williams很重要的一個關鍵年。
我第一次聽到這段錄音時,心想:這個人是誰?!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左手強而穩定的節奏感,以及各個聲部之間的互動與連結。這段音樂中,洋溢她那充滿靈魂(Soulfulness)跟現代、激進的聲響。從前Mary Lou Williams的音樂中,聽得到與Benny Goodman、Glenn Miller音樂的連結。但在這個錄音,聽到的卻是與日後對Charles Mingus音樂風格之間的影響,聲響中的放克與強烈的質地,即便到今日,每次聽又都會發現不同的素材。

回到你的問題,讓我開始這個計畫的,應該說是因為我聽到了Mary Lou Williams的聲音。聽到她的音樂,讓我想要更進一步去了解她是誰,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過黑人女性用這樣的方式彈奏鋼琴。在學習爵士的過程中,最關鍵的是「聽見」,我試過各種方式,買Fake Book等樂譜、上編曲課,而是真正去聽見音樂。當時在俄亥俄州的圖書館聽這些錄音,我一直不斷地請圖書館員幫我倒帶、重聽,倒帶、重聽。當我打開葛洛夫音樂大字典時,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出現,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名字?
當時,同樣身為黑人女性就讀研究所的我,也正在摸索未來的道路以及探求對於自我的認同。我一方面為Mary Lou Williams的音樂感到驚嘆,另一方面,Mary Lou Williams的處境,也深深地刺中我內在的某個部分。有色人種的女性的存在經常是被抹掉的、隱形的。反之,當她們被看見時,「有色人種」跟「女性」又成為被攻擊的目標與原因。
這個計畫有兩個不同的階段。首先是我在研究所時期的論文,研究的是Mary Lou Williams的宗教音樂。在這個時期,主要挑戰在於,對於天主教儀式的認識,因此我到各個不同的天主教教會,進一步理解天主教教會與基督教教會之間的差異,以及各天主教教會之間的異同,我才能進一步理解為何Mary Lou Williams的天主教JI3彌撒被認為是激進的原因。
在我理解音樂之前,我必須先理解她所處的環境,在建構層層不同的知識後,才能在文字中聚焦。

下一個階段的挑戰,是面對Mary Lou Williams長達六十年的演奏生涯。她幾乎留下所有的東西,從墊在雞尾酒杯下的紙巾到每一張帳單。當我開始這個研究時,所有的東西都尚未分類標記,我一一地走過幾百個從地板堆到天花百板的紙箱中的物件。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的誠實,誠實地判斷決定甚麼是重要的。

書寫這本傳記最困難的莫過於,在誠實地描述出Mary Lou Williams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物的同時,能夠以尊重、不失公允地看待她的貢獻,以及各界長期以來對女性表演者的刻板印象。以歌手Billie Holiday為例,對於她藥物濫用的問題依舊多過她音樂成就上的討論。更甚者,研究者將女性(不同於傳統男性亦或是主流)的世界觀與生命經驗視為病態的情況,或是失焦在她們的私生活,像是感情對象的多寡、是不是有墮胎甚至整容手術等議題,而否定了其藝術貢獻。實際的例子,像是當訪談的對象,向我透露一些關於研究對象的隱私時,我該怎麼定奪這些故事是否應該要呈現在書本當中。

H:我想這本書最難得一見的是,對於Mary Lou Williams這個音樂家以及他所處的政治經濟環境,有非常全面並層次分明的敘述。這也是我在幾本爵士音樂家傳記中,發現非常獨特的一個切入角度。

Dr.K:我希望讀者能夠透過這本書,聞到二零年代、五零年代的哈林是甚麼味道、感覺到過去堪薩斯市的能量。你可以看到我後面的書架,還有電腦鏡頭後方一層層的書架,我透過許多的閱讀研究,理解Mary Lou Williams不同時期所處的城市與音樂之間的消長,那些時空並不是真空的,而我希望讀者能透過我的文字感覺那股栩栩如生。在過去有很多對爵士音樂家的研究中出現的迷思,專注在音樂家本身而忽略了外在環境對音樂家的影響。

H:你認為研究黑人女性爵士音樂家的重要性為何?

Dr.K:我想研究黑人女性爵士音樂家之所以非常重要,是因為它提供了一個更全面的史觀。不只是爵士音樂中的黑人女性,甚至所有爵士音樂中的女性,這些女性音樂家在爵士發展史上的重要性。目前在美國,大家都在討論如何看待種族的歷史,例如最近炒得沸沸揚揚的批判性種族理論。在資訊爆炸的年代,越來越多歷史學家或是社會學家的研究,發現很多不同的訊息,而過去延續在歷史教育中,關於國家的生成建立,還有我們是誰,有很多不實偏頗的論述,可見漏洞百出。

九零年代的音樂學家Sherrie Tucker、Sally Placksin等人,開始挖掘女性在爵士歷史上的資訊並發表,讓我們看到不同以往的論述。現在,我們更進一步地將這些原本被隔離(在主流以外)的觀點,帶進對話之中重新整合。我在教授爵士歷史時,我不將女性爵士史另闢為另一個課程,因為那會持續過去,認為女性並不存在於同一個空間的錯覺。我們應該要忠實地呈現爵士歷史所真實的樣貌。 我們應該要打破過去西方歐洲傳統的學術框架,打破只專注在所謂大師的研究,我們應該更進一步地去挖掘那些不見的聲音。當我們將女性的聲音納入對話當中,我們將會發現不同於過去從男性視角的想法與經驗,讓學術研究的價值更全面地展開。

H:你如何回應在爵士音樂的領域中,許多忽略爵士音樂的文化根源或是對於多元性別的意識的情況?

Dr.K:如果你愛音樂,不論哪種音樂,若未能帶著對藝術形式的創始者的意識,就像是毫不節制地進食,卻完全不思考你需要付出的代價。這是一個問題,我認為是文化偷竊,而不是文化挪用。音樂是一種紀錄(文化、生活等)經驗的核心,但音樂常常還有許多附帶品,像是當個人將音樂商品化時而將削去其原本帶有文化觀點,即便如此,你還是能夠聽到這其中的經驗。以1920到1950年代的鄉村音樂為例,歌詞中透露出的貧困與政治弱勢。爵士音樂家,跟貧窮還有沒有政治或社會權力等也難以切割。

以經濟的貧困為例,大多數的爵士音樂家,無論種族跟性別,是到這幾年才有穩定的健康保險跟收入。以Mary Lou Williams為例,她是到七十歲的時候,才有了自己的第一棟房子。她在1977年任職杜克大學後,才終於得有健康保險,但那之前許多癌症的病癥早已出現,同時也是長期無法適時得到醫療照顧的結果,造成在1981的死亡。同樣的現象,也發生在約翰.科川等爵士音樂家的生活。這些因為我們垂手可得而忽略的種種時代現象與因素,在我們聽到第一個音之前,就刻劃、造就了在每個音樂家。

這些脈絡影響我現在的教學模式,屏棄以往按年代推移、以地域劃分的方法,轉為現在以一個特定音樂家為中心,三百六十度環繞式地理解、揣摩當時的環境。我在課堂上,以1920年代在芝加哥的路易斯.阿姆斯壯〉作為中心,同時介紹Bessie Smith、Lovie Austin以及Lil Harden這些與他合作的女性音樂家,我們也討論小號家King Oliver,討論阿姆斯壯一個安靜內向、不善社交的小夥子,如何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從南方鄉下遷往北方都會,適應在服飾髮型、口音各方面的歧視,然後轉變成一個偶像的經過。

H:你如何引導學生在研究與寫作的過程,跳脫自己的生命經驗去看到各個不同的面相?

Dr.K:在研究一個人物時,針對不同的部分一一進行。我的作法很單調乏味,我寫下所有的東西,而不是用打字的(笑)。我會有一段閱讀的時期,有一段時期則是專注在跟研究的主題之間的連結。從一個音樂學者與音樂家的角度,理解主題真髓的方式是聆聽。我研究的對象不只是Mary Lou Williams,還有Alice Coltrane。

Alice Coltrane皈依印度教的過程又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心靈旅程。為了要了解那樣的一段過程,我唯一做的就是聆聽,大量地浸淫在她的音樂之中。而我寫作Mary Lou Williams時,也是採取同樣的手法。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停下閱讀跟寫作,單純地聆聽。每段時期也會聽出不同的心得。我沒有固定的聆聽方式,我會一遍又一遍地聽,有時候讓播放的音樂充滿在自己的房子,同時一邊做家事。我通常會建議我的學生,在開始研究之前,先不去設限地聆聽。不是去聽哪個部分伸縮喇叭怎麼吹,又或者作曲手法為何等,而是去感受頻率的共振,因為音樂就是一種心靈層面的連結感應。在一段演奏的當下,你的心靈跟感官,會感受到演奏者的精神意志。這樣深度的聆聽,讓我的研究寫作方法解鎖不同的層次。無論是爵士樂、嘻哈音樂、藍調,我都是用一樣的方式聆聽,聆聽音樂傳達並觸動了我自身那些真實的感受。然後進一步去連結第一層的一般事實(哪年的錄音、甚麼樣的編制組合等),然後再一步步地走進更深層的解析(風格的解析、作曲家當時的狀態等)。以上是我提供學生的框架。

H:對於來自古典背景與不同文化背景的學生在學習爵士樂時的建議。

Dr.K:不要害怕問問題!不要覺得提出問題很失禮,真正失禮的是無知的假設。如果我不認識你的文化,卻任意猜測那是非常冒犯的。但如果我因為不理解而提出問題,反而增進了我對這個文化的理解,並且去連接中間的差距。持續聆聽、持續閱讀與持續討論。

H:感謝您今天接受遞個爵士的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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