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成長像是搭上雲霄飛車,在快速前進的過程中,除了專注於前方,其他景色皆是一閃而過,顧不得細細體會,就純粹心無旁鶩、渾然忘我地享受著;也有些成長是一步一腳印,多半有個嘈雜的環境,內心更充滿質疑和反思,迷失茫然地低著頭,只管繼續邁出下一步。
從小到大,成長在生活中不斷發生著,唯有在意識到自己的變化時,一切才變得實際而得以量化。
或許你也經歷過人生中的某些時刻、某些變化,逼著我們必須頭也不回地長大。經過一些時間,我也終於願意紀錄;如果有幸引起了你的共鳴,有機會的話,我也想聽聽你的人生故事。
歐洲半年交換的意外收穫 ─ 找回自己,更認識自己
從小到大,我幾乎不曾在人際關係上費心。然而上大學後,我開始認識到「夯姐、溫拿、魯蛇」各式的標籤文化,習慣的社交模式已不再適用,我更傾向把自己塑造成容易受追捧的形象。有好一段時間,我不明所以地試著迎合大家的喜好,卻怎麼也找不到歸屬感;在各種小圈圈裡,我都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便黯然淡出。
我開始很容易感到社交不安,害怕與社會脫節或是被人群遺忘,總覺得放假就該在外頭玩耍,拍照上傳臉書告訴所有人我過得多好;或是應該追逐一些很稱頭的社團活動和實習經驗,才能躋身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中心。回過頭來看,大多時候其實是半強迫著自己,和一些對彼此都不那麼重要的人,做著一些現在完全沒印象的事。
大一寒假並不好受,我渴望著被記得、被邀約,下意識地不斷刷新著臉書頁面。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會面臨到人際關係的問題,即便那陣子不斷調整心態、試著轉換重心,這樣的狀態並沒有完全逆轉,只是時好時壞而已。
幸好,還有系籃的大男孩們,我在台大最踏實溫暖的歸屬;記得大四畢典結束後在 Instagram 發了一篇文說,早在台大盃結束的槍聲響起那刻,我就已經畢業了。畢典只是個該走過的儀式,我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屬於校園裡的哪些角落,椰林大道?傅鐘?校門?管圖草皮?索性畢業照也沒拍了。該怎麼說呢,台大給了我的並不多,而我在台大留下的或許更少。
從大一到大三,每天時間都不夠,不知道自己這樣汲汲營營是為了什麼,只覺得時間不再是自己的、只知道這不是我嚮往的大學生活。行程很滿,但心卻很空。
直到大四上學期的出國交換,才讓我有了可以把過去三年的積累都暫時歸零的想法,那裡不會有人認識我,我也不必在意別人的想法。到歐洲這半年讓我褪去許多的包袱,有了把腦袋重新開機的喘息機會。
想跟大家分享一個有趣的現象:「即便現在網路通訊如此的方便,距離仍是一個完美的藉口。」當你真的身在地球的另一端時,很多人會突然就從你的生命中消失,這並不是誰的錯,只是距離會主動幫你篩選出「你真心在乎的人」和那些「真心在乎你的人」;更神奇的是,你對於這個名單並不會感到驚訝,因為在內心深處你其實心知肚明,只是太常被這塵世的紛擾給牽動了。
不再需要迎合太多人的時間和喜好,我才回想起原來一天 24 小時這麼長,我可以上上健身房、可以看好幾部美劇、可以悠閒買菜下廚、可以在房間聽音樂發呆;也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就純粹放空和自己聊聊,反覆地詢問、確認自己到底在乎什麼又想要什麼?為了解答內心的疑問,我得做足功課然後問出新的問題,再繼續試著去回答它,這樣的迴圈大略地總結我在歐洲的宿舍生活。看似毫無產出,卻影響深遠。
生活中突然少了非常多的雜音,不須在同儕壓力下隨波逐流,我更能夠恣意地專注在少數幾個熱衷的議題上。在台灣努力推動婚姻平權時,我看著 2001 年通過同性婚姻的荷蘭正熱烈討論彩虹家庭,原來不只是「父母」、就連「雙親」的概念都值得被挑戰;在台灣對死刑存廢爭執不下時,我發現荷蘭早早有了合法安樂死的詳細規範;我也開始接觸到了人工智慧應用的快速發展以及全民基本收入這樣看似烏托邦理想的概念。
走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頭,我不會覺得自己特別,因為這裡有超過 180 個國籍的居民,當路上什麼樣的臉孔都有時,皮膚顏色就不再重要了,思想也少了些既定框架。在相對保守的台灣,我們不被鼓勵擁有太多想像空間,但其實關心這個社會真的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角度和方式,也存在著更多充滿彈性的選項。
思想的標準不該只是對與錯的二元論。很幸運地,我在還能活潑的年紀,帶著毫無束縛的學生身分,在思想和法治都十分開明的荷蘭待上半年,不時有機會能夠稍稍跳脫原先的思維框架,讓我更認識自己,也看見了自己所愛的社會其實有更多的可能性,很大程度影響了我往後對職涯的想像、甚至是決定投身社會倡議活動,這些都是歐洲生活帶給我最美妙的驚喜。
歐洲的氣味和習慣還未完全退去,我在回台隔天就開始把馬偕當家
接下來的故事,大概沒幾個人聽過。
其實爸爸在我出國的半年前就已經確診了癌症,但那段時間他都能靠著運動、飲食和意志力去控制病情,直到出國當天他都還和我一起整理行李,離別時深深的擁抱是觀念傳統的爸爸和我鮮少有的互動。那時的我並不是沒想過超人有一天也會倒下,只是實在太快。
到了歐洲後,因為爸爸沒有用智慧型手機的習慣,我都是透過 LINE 和媽媽、姐姐分享我的生活,不管是突飛猛進的廚藝、代表上台簡報的興奮、還是周遊列國的美食美景;偶爾問起爸爸,她們也是總說沒事很好,我也就無憂無慮地享受著交換生活。
直到回國的前一晚,媽媽才很嚴肅地跟我說,其實爸爸這半年來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多次半夜送急診、住院,加上幾乎沒辦法自主進食,只好開人工血管固定打點滴,但爸爸堅持不讓我知道,就怕我沒辦法好好體驗獨自在歐洲生活的點滴。
那晚我輾轉難眠,想著自己在歐洲過得這麼快活,遠在台灣的家人卻早在水深火熱之中。回到台灣的隔天,不太記得是春節初一還是初二,我便和家人一起把馬偕醫院當家。
爸爸從以前粗獷剽悍的九十公斤瘦到只剩四十出頭,為了不讓爸爸難過,後來便不再量體重了。虛弱的樣貌和消瘦的體態是我從沒想過的爸爸;即便到了現在,我腦海中的爸爸仍是充滿生氣、身形魁武的樣子。
那段日子,媽媽和姐姐在醫院陪爸爸過夜,早上則是我去醫院換班;媽媽下午就會從公司趕來,姐姐則是加班完回家洗個澡就過來醫院。爸爸喜歡靜靜地看著我們三個講話,有時候明明一整天都因為身體難過而睡不著,卻能在我們窩在病床旁一邊吃晚餐一邊聊天時,酣睡地呼呼作響。那半年,基本上我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前往醫院的路上,大概只有系籃比賽、少數需要點名的課,我才有可能出現在學校。
說起來,那段時間是我自從上國中後,和爸爸關係最緊密的日子,長時間的陪伴讓我對爸爸暢所欲言。
思想傳統的爸爸看到同性婚姻的新聞忍不住碎念幾句時,我跟他說我小時候也曾因為不認識而感到害怕,直到我瞭解了伴侶之間最重要的是愛而不是性別,他也若有所思地勉強接受了這樣的想法。我跟他聊我在做的實習工作、我跟他分享安樂死合法化、我介紹他看我喜歡的電影,我們很久違地有了許多的父子時間。
人生出現太突然的重大轉變,讓我開始習慣壓抑情緒。
其實從歐洲回台灣後,我並沒有什麼崩潰時刻。看著媽媽和姐姐每次提到爸爸總會馬上落淚,當爸爸的血氧不對勁、當爸爸咳出血,她們會焦慮地像是天崩地裂,甚至媽媽自己的身體也跟著出了許多狀況,我那時就告訴自己這個家不需要再多我的哭泣聲。
我逼著自己要快速而畸形地長大。
心理上我是這麼建設了,但身體的反應卻毫不領情,我開始大量地掉頭髮,俗稱的鬼剃頭,沒來由地一塊一塊禿掉,看了皮膚科和中醫也都完全無解,最糟糕的時候我頭上有五、六個洞,最大的有五公分直徑,幾乎是五十元硬幣的兩倍,總要把旁邊的頭髮撥過去遮掩。然而我也幾乎沒跟任何朋友提起,大家或許只覺得我的實習工作很忙。即便是畢業典禮,我也是去接受完撥穗就回到了醫院。
從歐洲緩慢輕盈的步調,瞬間跌入分秒不得鬆懈的殘酷現實,毫無準備地面對太多的起伏和波折,腦海中印入太多家人們無助崩潰的畫面,我開始建立起一種保護機制,我變得沒有太多情緒,或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表現,好像看什麼事情都失去了感性的成份。
甚至有時候看著爸爸發病躁動起來,我卻沒有心疼爸爸而想哭的衝動,只想到現在應該要找護理師來幫忙,還會感到自己怎麼這樣地冷血。
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絕望的氣息,原來是種冷冽的寧靜。
窗戶外面的天氣再好,醫院也永遠是那股死寂的氛圍,就更別說是陰雨的壞天氣了。
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職場,我們都被訓練應該不斷保持著競爭意識,我們總是對未來抱持希望,我們永遠假設明天會比今天更好;然而醫院裡的我們並不存在希望,狀況的好轉也就只是好轉,我們都清楚還會惡化,只是不知道會發生在明天、還是等等睡覺醒來。爸爸是我們永遠的家人,但對主治醫師來說,爸爸只是訪視名單上的其中一個名字。
曾經我以為面對死亡逼近時,人們應該會死命地用最後幾口氣掙扎,或是被源源不絕的求生意志推著去尋找任何一點機會,再不然至少會像電影演的那樣歇斯底里;但這段在醫院的日子讓我認識到,絕望是一陣冰冷刺骨的死寂,沒有絲毫的生氣。只要一不小心放空,就會靜靜地被絕望的黑色給吞沒一段時間。
是死亡可怕,還是從來都沒真正活著比較可怕?
當我沒有機會認識到死亡,甚至認為不小心看到、想到都很觸霉頭,更是非常避諱去思考這件事時,死亡真的很可怕!基本上,也就是人的一生中所能夠發生最糟糕的事情了。
從歐洲回來,我從沒準備好面對死亡這件事,我仍想要像同學們一樣,擔心成績的同時享受翹課的快感、擔心工作的同時把握最後一段能夠任性荒誕的日子。但就像媽媽所說的,遇到就會去面對了。
面對死亡,不論你曾經多麼戰功輝煌還是財富滿盈,此刻都是一無所有,也都不再對未來抱持期待。在每個意識模糊的夜深人靜,在真實與幻想不停切換的彌留狀態,這時人們不得不誠實坦然面對自己,那些仍不斷纏繞上心頭,真正使你掛念的會是什麼?當 80 歲的你躺在病床上,飛快地翻閱著這 25 億秒的回憶,又有哪幾個瞬間會永恆地停留?是看著你的另一伴跪下求婚的喜極而泣呢?還是那天你的孩子勇敢地傾訴著她在日常笑容底下所埋藏的精神壓力,卻因為緊張不安而顯得有些失控的表情?還是小時候你家巷口的小吃攤,炸物剛起鍋時油亮地冒著煙的畫面?這時候,人們會不時被死亡的恐懼給纏上,還是反倒沒有了害怕的情緒?這時候,人們都在想些什麼呢?是關於終點的倒數,還是心繫那段「真正活著」的日子?
不可否認地,死亡會帶走許多,卻也同時為還在努力活著、努力寫著自己人生故事的人們留下許多。
生命越是接近終點,就越是單純;而越是單純的力量,也越是強大
「2017.06.06」─爸爸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爸爸在闔上眼前,用力地呼吸、用力地睜大眼睛,用力地看著他唯一掛念的三個寶貝;爸爸終於從病魔的折騰中解脫,我和姐姐也不需要再害怕媽媽會跟著倒下;在我們的陪伴下,爸爸走了。
回想這段日子,當爸爸的身體越是虛弱、病情越是不樂觀,爸爸在乎的事情就越少,每天腦袋清醒時就只關心我們三個好不好、工作順不順利、有沒有開心的小趣事。當爸爸越是接近終點,他的生命就越是單純,就好像這輩子擁有過我們三個就已經滿足。
媽媽一直以來都是不太表達情感的傳統客家女性。曾經,我搞不清楚媽媽怎麼撐過我親眼見證的那半年?怎麼能整夜都陪著爸爸,早上再回到證券市場拚搏,每天大概都只間斷地淺眠兩、三個小時?媽媽對爸爸的擔心和付出從來都沒少過,卻完全無視自己身體的抗議,同時背著驚人的財務重擔,還有太多太多的壓力都疊加在她身上。但在她眼中,好像任何精神與身體的磨難,都不比讓爸爸多開心、多舒服一點點來的重要。
她總說:「人只要遇到了,很自然就是會去面對。」
這段時間我深深地感受到,媽媽對爸爸那毫無保留的愛。在爸爸走了以後,媽媽花了快兩年的時間,才不會一想到爸爸就哭,她在不自覺中身體力行地,為自己的孩子展示了最偉大無私的愛。
怪不得有人說這世上最強大的力量是愛。
成長,不會發生在你認為自己準備好的時候
經歷這半年在醫院陪伴爸爸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我第一次與絕望和死亡的氣息如此近距離地相處。
沒錯,死亡真的很可怕!但比起對死亡的恐懼,我更在乎的是,如果哪一天我突然意識到下一秒就是我人生的最後一秒時,我會不會糾結著自己怎麼從沒為夢想付出過什麼?為什麼沒好好珍惜跟家人相處的時間?又或是一輩子都沒學會好好地愛一個人?還是我能心平氣和地跟自己說:「嘿!這真是個不錯的一生,幹的好!」
成長,總是措手不及。
人生中那些清楚意識到自己在劇烈地變化的時期,很少是自己所計畫的,更多時候是被一些躲不掉的無常與意外所逼迫。成長有著太多的面貌和情境,可能悲苦絕望、可能寂寞無助,有的時間不長但極具衝擊、有的雖緩慢漸進卻紮實深遠。
唯一的共通性大概是,這每一個成長的難關,總能確保你會慌亂地措手不及,而我們能做的就是保持著彈性去迎接所有挑戰,然後試著在各種紊亂的內在思緒和外在聲音之下,永遠記得在心中保存著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