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遺憾的，2019 是個停滯的一年。
多數人習慣報喜不報憂，但有些故事即便不值得說嘴，還是值得被記錄下來。
總的來說呢，公司發展並沒有如預期迎來突破，而超乎想像的意外反倒是接二連三 ，對於自己沒能力改變感到難過，很長一段時間不願承認失敗。現在卻為自己曾走過這些點滴感到慶幸，畢竟大概沒有人會主動地想去經歷這些。
2019 年除了在職涯上栽了個大跟斗，我也經歷一生必然要崩潰一次的迷彩人生。那段被偷走的歲月，是我未曾體驗過的停滯與無力，最無法接受的是，口令念著、饅頭啃著，猛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有些習慣。
在大壞來臨之前，總會先大好，像是在確保你跌得夠慘
2019 年的春節結束後沒多久，公司的能源專案就接受到一個金額不小的投資意願，除了是外資背景，在幾次會議中更展露出極高的誠意。經過幾次會議，達成合作條件的初步共識後，我們便決定放手一搏，把其它選項放在一邊，就專心配合這個資方。
歡迎另一位重要角色 E 登場。
年約四十有五的 E，是我們打從 2018 年下旬就開始培養默契的外部夥伴。對於我們想發展的生質能源，不論技術知識理解、實務操作管理、產業生態脈絡，E 都擁有非常深的見解和紮實經驗，我們對彼此有著相當的信任和共識，走到今日也是亦師、亦友、亦夥伴的關係。
我們當時興高采烈地與 E 分享好消息，打算直接啟動 MW 級規模的電廠設置計畫，很快地完成簽署合作意向書以及設備採購的相關協議，也一同拜訪了幾位在中南部有頭有臉的地方大人物，為可預見的業務擴張做好準備。
在預定廠址看著 E ，又是比手畫腳、又是口沫橫飛，解釋著如何配合廠內的動線、停爐時機進行施工，我實在非常的興奮！我認知到自己終於要從做研究、寫文案、出簡報、修合約、辦講座這樣靜態的模擬作業，轉換到更加踏實的跑道上，畢竟是真的要蓋出一間電廠了！至少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由於募資進程出乎意料的順利，A 也希望我轉移重心，嘗試對電廠營運和未來擴張策略有更深的掌握，同時跟 E 保持密切聯繫，研擬更細部的合作內容，像是角色分工、整併架構等。我持續精進自己對於生質能源產業，不論是理論實務或法務上的瞭解，嘗試著不斷優化商業模式的延展性。
一切都看似上了軌道，但我永遠不知道軌道會在所有人的眼前，就這樣無情地斷了。
第一次感受到「停滯不前」的劇烈不安
一、兩個月很快地過去了，即便投資程序尚未完成，為求發展快速我們仍早早下了設備訂單，並跟 E 商討初期由對方先暫為賒住款項，確保代工生產線能如期開展。當時是預期五月底完成現金增資後，就可以完美銜接。
然而因為各種合理與不合理的因素，時程一再地從五月延至六月中、再到七月第一週，當中的煎熬、懷疑和拉扯無需多說。在公司內部的壓力鍋瀕臨氣爆前，我和 A 甚至直接在公司發生劇烈的爭執。那很糟，即便我們都是為著公司。
說到這，不得不提提「團隊分工」這件事。
在公司好的時候，分工合作的確會提升團隊的運作效率；然而當公司不斷地走在崩解的脈絡、當每位核心夥伴都走著情緒潰散的鋼索，分工卻順理成章地變成相互追究責任，最高亢而尖銳的藉口。
這段停滯的經歷，確確實實給我上了寶貴的一課。
這整段時間，我扮演著 E 的唯一對口，面對到每周的追問，我只能於情於理地盡力安撫，同時卻明白不論是新的合約、新的投資條件，沒有一項是 E 要的答案，也沒有我要的答案。
那段期間，有時進了公司甚至會猶豫，現在應不應該問問題、今天應不應該約大家吃飯、這時間適合開玩笑嗎？辦公室不時瀰漫著停滯的氛圍，早失去了新創團隊該有的活力。
有些時候，一陣靜默說得比什麼都多、都重。
為了保持「前進」的感覺，我甚至參加了 ATCC 和 TiC100 等商業競賽。ATCC 的台積組需要符合消滅浪費的主題，我做了農業廢棄物處理的提案，可惜執行難度太高，在取六強時便打完收工；研華舉辦的 TiC100 則是我第一次獨自扛著公司招牌站在台上，面對眾多目光的注視，我享受那種一肩扛起的快感，最終也很榮幸有獲獎肯定。
當然你我都清楚，這些只不過是麻藥。時間仍不斷推進，壓力更不斷升高，我們卻只能卡在當下。
七月第一週，倘若現在承認失敗，等同於直接認賠將近半年的業務開發時間和營運費用；面對這樣的成本，於是我們只好繼續摸黑踏步，試圖保持前進的樣貌以留下「還能努力的空間」，卻也在無心中繼續把成本堆高。
失敗會怎麼樣？連想都不敢想。
套在財金系熟悉的場景，就像是一個錯估市場的空頭交易員，不願停損、持續追繳保證金，最終仍免不了被市場軋爆的命運。
失敗不是問題，沒有前進的方向才真的致命
「喂，是 E 嗎？」我們坐在小辦公室，不安地聽 A 撥出這通沉重的電話。
七月中，在股東的壓力下我們再也沒辦法消耗下去，跟資方攤牌後，正式確立了該階段的失敗。這時公司財務已出現極大困難，而重新募資又是一段時間和資金的投入，基本上只能跟 E 坦白並嘗試拿回合約款，才能另尋生路。即便如此就可能失去 E 的合作關係，但也別無選擇。
「天哪！這樣你們狀況還好嗎？」 E 出乎意料地先是關心我們。
電話的最後，E 希望我們到了這個節骨眼不要輕言放棄，畢竟這段時間都只投注在一條資金線，一定還有其他機會；同時他也會想辦法去拖延工期的時程，要大家再一同努力拚搏一下。
電話掛斷，小辦公室一片死寂，我沒辦法整理思緒，眼睛在兩位老闆身上打轉。「這下完了。」空白的表情，A 首先劃破沉默。
E 不願意解約是不是因為他們也被這個案子拖住而出現財務壓力？如果我們不順利，是不是還會被告違約？錢拿不回來，股東那邊該怎麼解釋？當下實在有太多負面的可能性，眼前好像也不能再出現更糟的狀況。
小辦公室裡，只有我是員工身分，最慘就是沒了薪水。大概也只剩下我，還能稍稍跳脫，試著回到理性來看待這通電話。我承接著 E 的想法，認為這個糟糕透頂的狀況，或許正是我們重新站穩腳步的轉機。但我們必須願意破釜沉舟地承認失敗、坦然面對股東和債權人、承擔所有壓力，重新做好我們原本該做的事。
那天下午，我們列出所有可能名單。往後的一個多月，A 和我再次使盡最大的動能，與 E 一同策畫各式募資活動，北中南全跑透了。當然可預見地吃了許多閉門羹，但也順利與知名金控集團的創投單位、上市貿易公司等機構，進行數次的簡報和私下會議。
然而就是欠缺那幾個臨門一腳，不論我們志氣再高仍是踢不過去，沒辦法馬上使公司起死回生，不過也確實擾動了一池春水。即便沒形成波濤，但漣漪仍是一圈一圈地延續著。
七月中到八月底這段日子，是我 2019 年內心最為踏實的時間，也是我加入新創時所期待的節奏。或許，創業這條路上，失敗並沒那麼可怕，最可怕的是失去信心、也看不清繼續前進的方向。
那些頂上無毛、智商歸零，只在乎什麼時候放手機的日子
八月初接到兵單後，我根本無法分心，就這樣一路忙碌到了入伍的前一天。
08.29 是入伍日，但直到前一天仍在嘉義出差；晚餐前趕回台北，才真正感受到軍旅生涯的逼近。配眼鏡、買手錶、買防水袋、買各種拉哩拉渣……在時間壓力之下，我的心理狀態就像是細絲，時而糾結纏繞、時而應聲斷裂，一下暴怒失控在北車地下街當奧客，一下又被代辦事項給打回現實。
我既焦慮又恐慌，很大一部份也是為公司接下來的發展感到憂心。
回到安森租屋處，一邊收拾一邊感嘆。我真的很喜歡那段搬出來自己住的日子，懷念每天期待跟寶瑩視訊的半年遠距離，到能夠相互依偎陪伴，有個家的感覺；也很懷念每天都要跟最好同事兼室友的魚丸一起碎念嘴砲、大吐苦水、騎腳踏車、每周都要一起打拳擊倒垃圾的那 16 個月。然而卻實在沒時間讓我多紀錄什麼。
趕著說再見的感覺真的很糟。
直到半夜才終於靠著一台機車、一台計程車結束搬家任務，把行天宮家安置好之後剃頭，躺上床時已經是凌晨五點。距離失去自由，倒數三個半小時。
從北車到新竹的那台地獄列車，大概是這輩子最漫長卻又最不希望到站的乘車體驗；進入新竹關西營區後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想法，只覺得「噢，原來這就是當兵」。
三個多月的日子，我每周寫著大兵日記；每天計較用手機能不能多五分鐘；每節下課衝搶熱食部餐車的腿排薯餅奶茶；數不清幾次犯蠢拖累我的親愛鄰兵；訓練精良到可以邊爬樓梯邊把全身脫光，回寢室鞋子一甩、臉盆一抓就直接衝到浴室的第三間，因為水量最大最穩。
當兵對我來說，最可怕的是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意志在逐漸消沉，不管外面的世界變動得再快，自己卻也只能每周四收看莒光園地的新聞，內容大概是連續一個月的九三軍人節報導，還有另外兩個月的國慶特別系列。
這段時間能在意的事情太少太少，漸漸地我會因為今天有買到熱的腿排或是晚餐有多加到一隻雞腿，而發自內心地感到滿足；當有其他傻逼鬧事而放不了么八假，或是手機時間被無故壓縮，我可以氣得臉紅脖子粗甚至睡不著覺。
同時，公司發展又再度被迫放慢。一開始我會表達關心，試著通電話了解近況，但我也漸漸明白，自己的擔心，反而成了無關緊要的外部壓力；畢竟除了每天倒數退伍日子之外，我完全做不了什麼。我只能待在軍營裡焦慮地無所適從，放任外面的世界離我遠去。
甚至有幾個短暫的時刻，真的會分不清楚哪邊才是我的現實世界。
我不打算回想太多、用多大篇幅講述那些單蠢的日子，也不清楚你能不能體會，但我對當兵最真切的感受就是，世界變得好小好慢又好沒意義。我是誰不重要、我從哪來不重要，我只是跟左右鄰兵都一樣的光頭菜兵。
在軍中，每個人都能清楚看見自己，在一個錯綜複雜的龐大架構裡，是個多麼無謂而渺小的存在。偉哉國軍也就這樣帶領著我的 2019 進入到一個人生停滯的嶄新高峰。
簡單總結這三個多月，就是一齣劇本極爛的話劇表演，每個人都是一天片酬 202 元的業餘演員，全天候配合演出這沒有觀眾的「楚門的世界」。噢，想要簡短影評嗎？
「穿上迷彩，無精打采」─我想會是最精準的形容了。
或許是動物生存本能，人總是不時提醒自己得保持前進
考上建中是前進、考上台大是前進、出國交換是前進、加入新創是前進，在社會價值所公認的標準上，我的人生好像從來沒有停止前進過，這大概也是為何 2019 會讓我感受如此地挫折，我居然在一條方向不明的道路上停滯不前了。
停滯並不代表我不再努力工作或是不再精進自己了，而是在社會的框架下、在長輩刻板的解讀裡、在同儕不願明說的委婉中，那把世俗的尺都一再明確地讓我知道在絕大多數人眼裡，我只是在浪費時間。
一整年，我都不在一個令人信服的位置，能力也不足以撐起自己的理想。到了退伍前，思考未來方向時，我也發現自己在面對各種阻礙，似乎並不是這麼難妥協；在堅持理想和追逐自我實現這件事情上，好像遠遠沒有自己以為的堅定。
在某些特別脆弱的時刻，總會無限制地懷疑自己，陷入好似勾芡一般濃稠的負面情緒當中，難以抽身。
很欣慰地，身邊還是有著在乎我的家人朋友、愛我的人們，把一根又一根的稻草拿開，讓我還能憑藉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嘗試性地轉轉膝蓋、活動一下筋骨，確認一下哪些零件經過停滯的 2019 年而有些鏽壞了。嗯嗯，真懷念寫字的感覺。
退伍前夕，我選擇再給自己放膽一搏的機會，嘗試為自己的理想負責，劃出一條不太清晰也不太穩定的道路。即便負了眾望，但我相信自己仍在前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