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學主義下的幸運兒』─ 大人總說要贏在起跑點,我卻懷疑起到底為何而跑

小亨
小亨大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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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min readJun 7, 2020

在升學主義下的社會,我幸運地不排斥讀書,碰巧能把考試看做有意思的挑戰去面對。在長輩的眼中我是個乖巧孝順的孩子,單純因為我很會讀書;考上建中又擠進台大,我已經習慣贏在起跑點。

記得剛從高三的深淵解脫時,我們都是一頭頭的猛獸,在久未謀面的自由空氣中大口大口地用力呼吸著,妄想著今後就把什麼讀書考試的全都拋諸腦後,要開始毫無框架地感受自己真實的存在。然而,上大學後一個不注意,便一頭栽進了更小的漏斗裡。

有時候你明明知道自己是圓的,還是想說服自己其實是個長方形,相信只要有心就能塞進那個「菁英窄門」裡。我們腦袋中有各種成功方程式,每個人都是 Passionate Problem Solver;我們真的很會擠,但卻很少、甚至排斥去思考為什麼要這麼做。

台大財金新生必修課程 ─ 學長姐們的成功經驗分享

財金系在大一時,有一門必修課的主旨是引領新生們認識財金系未來的職涯選項,除了老師偶爾講課之外,也會邀請許多學長姐回來分享。

有次的演講是由一位在波士頓顧問公司任職的學姐所帶來。她有著鮮明活躍的性格,是位典型的優秀管院學生,拿過書卷也出國交換學生,到摩根史坦利實習,一畢業就進入管理顧問產業,大學生涯走來就是一路光明順遂、方向明確,沒有絲毫猶豫與阻礙。

學姐的肢體和話語都充滿了正向積極的人生觀,就是我們都會喜歡的演講。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從面試經驗、書面準備、平時訓練,以至於生活分享,一派輕鬆地流暢帶過,從頭到尾都令人滿意。我一面聆聽卻一面思索,在光鮮的表面下,是否也暗藏著一些洶湧?

演講結束進到問答時間,幾個同學踴躍舉手,用靦腆帶點崇拜的口吻,大概問了那些我們應該問的問題,學姐也總能快速回答出有豐富經驗佐證的正確答案。突然,一個與演講毫無相關的想法竄過了腦海,完全點燃我的興致,於是我也舉起手,緩緩顫抖,等待與學姊的目光交會。

我這個人非常奇怪,我容易陷入自己的思緒、又偏愛去探討黑暗面。總覺得大家都在討論光明、正向的那面,不就是所有人都已經知道的正確答案嗎?便索性不想多鑽研些什麼,倒不如試著踏入黑暗面,在裡面找尋一些被刻意隱藏或是被忽略的細節也好、真相也好,再回過頭來衡量這樣的光明面背後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到底值不值得。

學姊兩眼睜的大大的,炯炯有神,單純又有自信,終於和我對到眼。

「學姊好,不知道妳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就是在一個寧靜、獨自一人的夜晚,獨自聽著音樂,就是獨自一個人,然後在很安靜的角落,獨自思考著一切的意義時,卻發現自己的努力好像都是屁。」

這是一個非常沒有條理的問題,我印象很深刻,因為我不斷強調寧靜和獨自一人,即便這的確是我想要設計出的氛圍與背景。在下一個瞬間,我聽到全班的哄堂大笑,我一開始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才猛然發現我的最後一句,那強勁的收尾力道好像有些不禮貌。只好左右探頭一下,不好意思地傻笑。

不過很快地大家安靜下來,期待著學姊的答覆。畢竟不久前,我們對於財金系尾牙表演的努力才剛被這堂課的教授給嚴厲否定。我們都好奇,不斷走在社會所認可的「正軌」上的學姊是否也想過這樣的問題,然後在理智和情感中猶豫徘徊?大家屏息等待著。

學姊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稍微尷尬的笑容,好像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許是被我最後那句無禮的話給冒犯了,也許是從沒想過會被問這樣的問題。正當心中還在沙盤推演著學姊當下的情緒和想法,一個熟悉不過的聲音轟隆一般乍響,那是滿臉通紅的教授,激動地拿起麥克風打斷這將會非常有意思的問答。

「未來是靠自己去努力得來的,而不是屁!總比耍廢什麼都不做要好。」

就這樣,問題的方向完全被導向為「一個什麼都不做的壞學生,去質疑一個什麼都做很好的好學生」

提問技巧實在很差勁的確是我的問題,但我還是想知道,我應不應該仔細去探討每個決定對於未來的自己會有什麼影響?所謂未來不是指十年後會不會賺大錢,而是我會不會老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打從 18 歲,就開始往一個根本不喜歡的方向走去。甚至還自以為是地昂首邁步,沒發現只是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成功的樣本,從沒想過自己窮盡一生在追求些什麼。

「角力韓國」─ 只記得第一名的社會

那位學姊在演講中更提到了韓國三大名校的商業菁英社團,說明韓國大學生是多麼的積極進取、是多麼的具有國際觀、競爭力是多麼的強大,更說比起中國人的狼性,我們更應該要學習韓國人。然而,在眾人目光炯爍的同時,我卻是有種莫名的激動,一種急欲理論的衝動在心中醞釀、翻騰,那使我不自主的顫抖。

(也許就是因此才會不經大腦地問出了「努力都是屁」這樣的問題…)

高三考完學測後莫名想了解韓國的競爭文化,於是看了一本名為角力韓國的書,是一位在韓國常駐的日本記者所寫,經由無數的訪談與記錄,他深刻地描繪看似充滿活力的韓國,內部卻殘酷不堪的社會現象,這本書絲毫不留情面、血淋淋地扒開了光鮮亮麗的韓國。

當初想看這本書一個原因是台灣十二年國教的議題不斷發燒,為了減輕學生壓力,希望逐步免去高中入學測驗,並消滅菁英高中。大家或許已經沒什麼印象,但其實這個新聞在當時可是非常受到關注,特別那時我就穿著醜醜的卡其制服,莫名地待在暴風圈的中心。

韓國早在 1974 年就實施教育平均化,比起台灣,韓國更是徹底,把私立學校也併入,免除了私立教育高中的差別,僅有少部分完全無政府補助的私立機構沒有包含在內。然而,在教育平均化的政策下,財團與政府又巧立名目地開設「特殊目的高中」,所謂科學高中、外語高中,到頭來又是一所所的菁英養成中心。

經過了 1997 年的亞洲金融危機,韓國宣告破產。為了提升競爭力、重新進軍國際行列,更制定了英才教育振興法,把國家的教育主軸再再地鎖定於菁英教育。在這個社會裡,規格兩個字不僅是評估商品,更能被用來評價一個人的價值;不僅是專業證照而已,就連義工服務證明都可以賣錢。

「您好!跟您說明,我的規格是……」無法想像有天需要這樣介紹自己。

在台灣,我們習慣哭喊著補習壓力多麼巨大,但對比韓國,這卻是件幸運的事,因為台灣學生至少還是有感的;相較之下,韓國的都市小孩從小學便開始了頂尖大學的競爭。對於補習,他們是近乎無感,甚至是理所當然的認同。在台灣,晚上十點左右看到成群的國、高中生在台北車站從補習班蜂擁地湧出是很正常的現象,但在韓國所謂學院,外頭是長達上百公尺的接送巴士,其中又有很大比例是小學生。

這是多麼噁心的補習文化?或許這個字眼有些強烈,但難道不貼切嗎?

而強調國際化的國家政策也催生了一個名詞的產生,「雁爸」。這些雁爸們在國內辛苦工作賺錢,然後把妻兒送出國外,雖然身為爸爸,唯一感受到爸爸這個身分存在的時候就是每個月寄生活費到異鄉。另外很難想像的,韓國的郊外地區甚至設有外語村這樣的地區,就是一個完全西方的國度,提供國內的留學機會。

其中一段是由一名韓國女大學生所寫的宣言,我看的當下感慨許久,自書中摘錄如下:

今天,我將辭退大學。不,是拒絕。
我在二十五年間,一直像一匹馬,在長長的賽道上奔馳。
我是一匹優秀的賽馬,踢飛無數位跟我一起在賽道上奔馳的朋友,同時感到歡欣。
為了超越我的朋友們,我陷於不安。
於是,我終於通過「名門大學」的關卡。
結果又怎麼了呢?再怎麼猛烈的鞭打,腳也使不上力了,我再也沒有期待了。
現在,我停下來,盯著這條賽道。
終點有什麼呢?
我看見讓我通過「就業」這第二道關卡的證照封套。
我的證照比你的好,
在你的另一張證照之前,我的證照又顯得無力。
為了取得新的證照,我又要開始奔跑了吧。
終於,我發現了,
我跑在一個沒有盡頭的賽道上。
一個就算跑在前頭,也永遠不會抵達草原的賽道。
大學成了最有效率的下流業者,供給全球資本與大企業「零件」,在我的額頭烙下條碼。
我是誰?為什麼活著?什麼是真理呢?我無法提問。
在這裡,我找不到友情、浪漫、師徒之間的信賴。
「只要會念書」一切都可以被包容,只要培養出在競爭中勝出的能力,
將我自己加工成高價商品的我,也支持著這個體制,我只能如此告白。
在這個時代,最糟糕的事情就是過著畢業證書人生的我,是我本人,我只能如此告白。
含淚吞下許多的話,朝向春天造訪的天空,我深深的,用力的深呼吸。

在全球化的時代,整個世界都是資本主義的舞台,弱肉強食的霸權思維遍地肆虐,即便是一直位處國際邊緣的台灣,同樣是無所遁形。我們眼前出現更多的選項,卻帶來了更多的痛苦與煩惱,面對競爭的殘酷縱然無奈,我們也只能依循著「贏過別人」的方向前進。

但我實在無法向絕對的菁英教育和競爭文化看齊。有時候我還是需要靜下來,聽聽自己的心跳;有時候我還是需要停下來,看看周遭的人們;有時候我需要偏離這日常卻不正常的社會軌道,才好發現這世界還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值得我的注意。

我沒辦法接受讓競爭充滿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畢竟……

我們都應該在乎人性,不是嗎?

如果建中是我的文藝復興,那麼台大就是倒退回了黑暗時期

在建中讀書時一直有個動力,就是上大學終於可以學習能夠用之於社會的專業知識,我總會想像在課堂上和老師同學們,針對時事議題熱烈地討論、甚至激烈地爭執。然而,台大並沒有滿足我的想像,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的想像太不切實際。

我永遠記得,大一那門演講課的教授不斷向學生們渲染,好似唯有成為投資銀行家才是台大財金學生的正途。有一次,我注意到旁邊同學在紙上寫著 Morgan Stanley、高盛……,然後各個公司下面都有著正字記號;沒一會兒,他放下滑到快要沒電的手機,在正字記號上又多加了一筆,也發現我正滿臉狐疑地望著他。

「沒有啦!我們在打賭教授這堂課會講哪個公司最多次,他剛剛又講了一次 Morgan Stanley。」講完這句話,他轉過身去跟後面同學借手機充電器。

我也很難忘記,大二選修了經濟系的總體經濟學。大一暑假,我對貨幣金融史深深著迷,自己私底下做了許多功課,而開學後的前幾堂課我都會興奮地詢問教授,「美國的寬鬆貨幣政策將如何影響到美元地位?如果美元的發行基礎是債券,那麼國際美元基礎就純粹是對美國經濟的信任嗎?總是這樣以新債養舊債,難道不會爆掉嗎?」……

教授有時叫我翻課本,有時說要看很多數據才能回答,或者乾脆直說這不會考,總之,我問不到他的主觀想法。後來發現同學們上課都帶著一本厚厚的「共筆」,據說是十幾年前某個學姊流傳下來的,我也去印了一本後發現根本不用去上課了,因為教授十幾年來都在講一樣的內容。

對於努力考上台大的學生來說,實在可惜!在這樣的氛圍下,同儕之間的競爭少了些純粹好奇或是自我價值的追尋,反而大多是以「填滿履歷」為最高指導原則、進入「夢幻職場」為最終目的;參加論壇、爭搶實習,都只是為了在履歷添上幾劃,落入這個框架的我也不例外,只不過特別失意罷了。

建中帶著我認識了很多聰明的腦袋和一些超齡而偏激的想法,給了剛從國中畢業的我一望無際的草原去奔跑,即便時不時踢到顛簸、摔進坑洞,我還是享受每次跑起來時感受自己與風的輕盈互動;而台大卻是一面澆熄熱情,再一面澆灌了灰濛濛的渾沌與迷惘

我的求學生涯一路上都贏在起跑點,然後呢?

國中努力讀書為了考上好高中,高中努力讀書為了拚進好大學;上了大學後,當讀書考試不再是唯一的賽道,我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而跑。

進入台大財金後理當是一片似錦輝煌,但我卻越走越是退縮,猛然發現道路不再是從前的康莊大道,我就像是站在一個四通八達的廣場中央,兩手捧著斗大的「台大財金」四字,那是塊莊嚴又富麗的大理石匾額,有些冷冽有些沉重,兩眼發愣、雙腿發麻、無法動身。

走馬看花一般的 ABCD 佔據了我絕大部分的青春,我不斷在學習著如何選對,然後得到分數。但上了大學後,我開始對自己的成長產生懷疑,花了很多的力氣、在許多微崩潰的夜晚,試圖安慰自己一切都會在潛移默化之中發生。即便在很多時候,我真的真的就只得到了分數。

或許我只是幸運地,在整個求學生涯中總是能夠迎合社會對學生的期望,我沒有太多煩惱,只管把書讀好;導致我活到了 18 歲卻從沒有學習如何做選擇;面對到社團活動、人際關係、學術課業、專業知識的多選題,我簡直手忙腳亂。某些角度來看,或許應該說我是「不幸地」比較會讀書考試,才會如此輕易地掉進了好學生這個舒適安逸的軀殼裡

回想那門大一的演講課,多數學長姐的分享都非常具體,又總能夠以自身經驗支持論點,他們用透徹且極具說服力的口吻,剖析著我們所嚮往的未來,更會直接點明我們這群雛鳥還欠缺的是什麼。但這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似乎又太過清晰了。

關於成長、關於如何前進,我們眼前有清晰的道路,遍地都有著學長姐的足跡,但心中卻開始覺得,好像不應該再像小時候只需要專心讀書考試、拿著一百分的考卷回家,開心兌換一小時的線上遊戲時間,那般單純了。

對於朦朧未知的以後,我還有些憧憬,還不想看的太清,又或者是想試著看輕一些。

或許如此才能勇敢踏出那一步吧?沒人告訴我應該這麼做、我卻想冒險嘗試的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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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亨
小亨大傳

25 歲成立了部落格,希望紀錄當下的自己,透過文字梳理內心時而偏激、時而任性的想法,平靜而深入地與自己對話。給未來的我回顧也好,分享給有緣的讀者也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