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精神時光屋隨筆| World’s End Love Letter 大瘟疫時代的末日情書(下)

寫信給妳__

「寫信給妳,一個安全的環境,對妳說話。寫很長的信給妳,長得足以催生字句,創造它們注定的位置,進駐其中。更深的心意浮現,在妳面前,讓我看到。」

「寫信給妳,將妳鎖上,放在彼邊,我就有了不只我一個人的世界。光線流動著。寫短短的信給妳,沒有文法,只有巧克力和花,花香淡去前,再寫新的小小段落。」

「不了,我不再寫信,信寫多了,有結構竄出,說它的話。它不在乎妳,如同它不在乎我。它佔用空間,橫在中間,將我們拆散。」

— — 黃以曦《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Aporia)

為什麼有下集?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如果要表示「有人喜歡你」這個議題,好像不是三兩下可以完成的。想起來最近一次哭,好像是巴黎宣布閉關之前的一週,剛從防疫乖寶寶的臺灣回到當時因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新聞太多,每天被網路的訊息轟炸到不行,也不太敢搭地鐵,當時連戴上口罩都很需要勇氣,也不太敢學校上課,一焦慮就出門採買囤貨。

目前,必須慢慢把一些罐頭、義大利麵條消耗完,關於「囤貨」,從小到大在臺灣經歷過這麼多地震、颱風,從來沒有認真需要參考德國戰時囤貨圖鑑的方式去採買,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生存主義(Survivalism)成為顯學,腦海也曾經想過準備塞有遺書的求生包之類的,目前的人生僅僅有的戰鬥能力應該就是一些攀岩技巧而已。(生存主義小辭典:主要是通過儲備生活物資自用或與他人物物交換,學習在災難中的生存技能,接受急救醫療及自衛訓練,建造生存堡壘或地下避難所之類安全住所,來度過可能面臨的災難。)

小時候非常喜歡吃欣欣口糧,爺爺是外省軍人,所以經常買,這大概是對於「屯糧」的一些兒時記憶。那種咬下去又硬又爽,乾到不行的那種軍用口糧,矯正過牙齒,加上老了牙齒軟了就很少吃了。神經病啊!人生還是第一次需要從貨架上拿那些神秘的罐頭或是冷凍蔬菜,感到痛苦,人生再怎麼懶散、頹喪,也不應該淪落到需要買「冷凍三色蔬菜」吧!事實上有些專售冷凍食品的專賣店,可以說是主婦救星及育兒妙方,冰箱的冷凍庫也不夠大,所以就放棄這樣「偷吃步」的方法。

在倫敦有經歷過非常苦的日子,因為身心受傷,無法工作,在英國如果不是辦公室工作,通常需要不只一份工作來維生(不過當時在法國學校教書的工作仍有繼續),最黑暗的時期,一週大概只花十鎊(當時匯率應該是臺幣500元)來買糧食,在英國你說十鎊,買個屁就沒了,真不曉得當時怎麼渡過的,應該寫下作戰用食譜才對,好像也沒有淪落到去「買罐頭」,多半都還是買生鮮食物為主,對阿人生需要衝去超市搬罐頭,這大概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英國食物已經夠…,而且還是「買英國製的罐頭」,罐頭豆啊罐頭胡蘿蔔啊!吃上那些食物,配著英國的天氣實在折騰吧!對於一個嗜吃如命的台灣人,大概像義大利人死也不會拿「平滑管麵」去結帳是一樣的道理吧!

巴黎的家,因為家裡的廚房比較小,沒有烤箱,目前就是米麵米麵這樣交替著吃,心情好、狀態佳的時候會做做日式大阪燒、玉米煎餅(小時候的早餐記憶),希望下一步是可以自己做饅頭、包子(沒蒸籠要慢慢用大同電鍋蒸也是挺辛苦的)。

好像有些離題了,繼續說說有關「愛」與「喜歡」這件事。在上上次哭,是去南法旅遊的時候。前情提要:二月時,疫情在歐洲爆發之前,與淑娟一起去南部與摩納哥背包旅行,第一次一個人坐火車去南法,又帶了狗狗,其實一路上壓力滿大的,怕在車上遇到對狗不友善的人,但看到她盡情奔跑在山裡、海邊的快樂模樣,覺得一路上的擔憂都值得了,也感謝加拿大友人N的親友,提供海岸第一排的山居小屋,也讓淑娟可以自在在家中、庭院裡奔跑。

因為住的地方在摩納哥和法國的邊界,六天的旅行當中,在山區走了非常多路,因為朋友N是個瘋子,哈哈哈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背包旅行經驗相當豐富的角色,因為朋友N下班才從柏林飛來,會面的時間是晚上十點了,又要從摩納哥揹著背包,癡心妄想是否可以搭便車上山之類,因為N大概會的語言至少有九種,我們在臺灣認識的,夏天的時候一起去都蘭參加過阿美族的豐年祭,於是用相當流利的中文回我:「你覺得這會是我的風格嗎?」好的,癡心妄想馬上被打臉駁回,背包拉緊、去廁所裝好水、狗牽好,走山路「回法國」,第一天下榻到山居小屋時已經半夜十二點多了。

回溯一下,記得當天是一早六點就從家裡出門,七點十三分從Gare de Lyon出發的TGV,下午一點抵達尼斯,因為先到,所以寄了背包在火車站,牽著狗散步到海邊,邊看書、邊吹著海風曬曬太陽,二月的天氣還是有些冷的,觀光地區沒有人下海,因為朋友晚上的飛機才到,所以我們也在海邊耗了一下午。朋友抵達法國機場,還要從機場再坐火車去摩納哥,我們的火車也先到了摩納哥,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店家全關了,摩納哥像是另外一個「人生勝利組專門、保送建北班」的平行宇宙,各款法拉利呼嘯而過,穿著時髦華麗正裝的男男女女,是非常有品味、帥氣那種高訂,看著一個瑟縮在一旁的一名亞洲女生、窮酸背包客又牽著一隻看起來乖巧又貴氣的牧羊犬,內心不知是什麼評價我的。

一整天的行程下來,因為車站太大,兩人迷路找不到對方大概又耗了半小時,看到彼此時,兩人已經瀕臨想發脾氣那種又想氣又想哭的情緒,捏住捏住,因為真正的任務來了:還要爬至少一個小時半的山路回家!哈哈哈只有大笑三聲,在天龍巴黎待太久,深覺交錯朋友這樣。當時真是有點害怕,因為不知道山路是怎麼樣,因為沒有頭燈,又背著大背包、裡面有我的簡單衣物還有狗糧之類的重物,其實已經非常疲憊。沒關係!因為有在日本跑全馬然後突然月經報到的經驗(當時還有順利跑完42.195公里的全程呢!),也在法國Grenoble爬過四天三夜的未溶雪的大山,不怕不怕。

幸好,累歸累,夜間通往山居小屋的路雖然蜿蜒,高度上有爬升,但不會太難走,幸好按著地圖標示走,走在有標示「古羅馬小徑」的道路,都是用碎石鋪好的步道,應該是也是這邊附近居民,往摩洛哥走的健行步道,不過住這裡絕大部分都是富翁級的角色吧,放眼望去基本款是獨棟豪宅、看門犬、游泳池,誰要用走的啊!當時是開車或是給司機載吧!

因為有很多條步道可以往摩納哥的海邊走,隔了幾天,我們也在晚上嘗試同一條路線,但往標誌的另外一個方向走,結果是一條沿著山的沿線,像蝸牛殼一樣曲折,走在山頭上可以看風景的路線,晚上也起了大霧,路況也不是鋪建好的步道,而是碎石、大石頭,需要跨步或是稍微攀爬才能行走的路線,這條大概足足多花了一小時吧!幸好第一天晚上並沒有選擇這條路線,不然負重真的會哭出來。

我依稀記得,夜間的山路,月亮從樹林裡灑進來,鋪上石頭的步道,會發出銀白色的光亮,我想因為平常在充滿光害的城市待久了吧!失去光亮等於失去安全感,其實朋友是有帶頭燈的,但在冒險王的評估之下,並沒有拿出來使用的急迫性。的確,本能上,不用頭燈,按著地上石頭的反光,是可以一步一步走向前的,其實比較需要克服的是對於黑暗帶來的未知與恐懼。

友人N在前方打頭陣,當時我用牽繩牽著淑娟,給了我不少安全感,有時候我還是會不敢直接往前,必需用腳先探一探,淑娟就靜靜地走在我的前頭,替我領路,透過微弱光線的我往前走,我體會了如盲人一般的經驗,狗狗的夜視能力大概是人的5倍,狗狗的瞳孔比人類大,可收集更多光線;狗狗的視網膜中央有更多的感光細胞(棒狀體),其中的感光化合物能對弱光作出反應,加上狗狗眼球的晶狀體離視網膜也更近,使得成像更明亮。在黑暗中行走的這一個半小時左右,幸好有狗狗的帶領,淑娟是一隻非常乖巧、孝順、高敏感的狗狗,她會察覺到主人的異況,前來陪伴或是解決困難。

這件事給了我一些體悟,這也是為什麼一開始提到最近一次哭的原因,一次是因為對於新冠肺炎疫情太焦慮,第二次就是我感受到「動物對人的愛是直接、單純的」。除了在黑暗中導航之外,因為住在山區,所以旅行這幾天都在健行,因為友人N腳程快,我又喜歡東拍西拍,經常脫隊,友人N有喜歡探索新路,有時攻頂之後就走別條路下山,一恍神,我就獨自一人矗立在山頭上。短期記憶極差,企圖按圖索驥地走,但發現地景都差不多,簡單來說就是我被丟包了!哎呀!我既找不到原路,也不知道我身處在什麼方位,路線上植披也非善類,開始也些咬人貓或是荊棘會勾人的植物。

好吧!我迷路了。哼!因為我那該死的冒險王朋友不幫我拍攻頂照就算了,還不等我(都市飼料雞病發作),我第一直覺就是喊了「淑娟!」噎!我在喊我的狗來救我哎!與其要求人,不如求狗,因為淑娟是喜樂蒂牧羊犬,山性很好,可以在石頭上跳上跳下,她腳程也比我快,加上雙層毛的保護作用,在穿過荊棘不至於受到危險,砰砰砰小飛彈就已經跟上友人N的腳步了,路途上她也會來回在兩個人之間,好像我們就是她管轄的羊隻吧,這隻羊趕上的,這隻落單了,都要好好管理管理。我就是那隻落單的小廢羊,當我無助時,沒用地喊了「淑娟」之後,四下無人,並沒有任何動靜,漸漸地從遠方發現草叢波動的聲音,有一隻飛快的、毛茸茸的小馬衝了過來,她沒有慌張地叫,就默默地找到了我,我摸摸她,她開心地跳著,然後我們一起回到正確的道路上。

有時候,人類覺得自己萬能,養寵物多半覺得是我們在把屎把尿,但很多時候,卻發現動物給予你的更多,淑娟是一隻對聲音非常敏感的狗,對環境危險感知相當靈敏,前方如果有人抽菸,或是喝醉酒闌珊踉蹌,她都能提前察覺到。晚上當我一個人坐在摩納哥車站外面的椅子上等朋友到來時,我發現淑娟都是站得直挺挺的,處於一個備戰警戒的狀態。

正因為這次的旅行,我感受到「動物如何表達愛意」,也有說法是,當狗狗望著你的時候,會分泌催產素(Oxytocin),是在跟你表達愛意,哈哈哈太可愛了!因為這樣感受到動物對人類的愛,所以我某天一覺醒來太感動就哭了出來。這就是最近兩次哭的原因。醒來早餐喝咖啡的時候,就和友人N討論這件事,為什麼人類會用這麼迂迴曲折的方式表達愛與喜歡呢?

我是對於感情不太勇敢的人,介於喜歡、不喜歡,或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喜歡之間的模糊地帶,經常在戀人領域中怯場,也經常都無法當機立斷(當然真的太煩人的我會馬上斬斷啦!),所以經常被「擁有直男靈魂」女性友人們,多次宣告不治,就是當我自我告解說「我不會再XXX了!」,但最後被老調重彈定罪,被女性友人被賞了幾個巴掌,醒不過來那種。性格上有著怯懾的執拗,易感的母性隨費洛蒙噴發,或是自我保護機制的惰態,反應緩慢、膽小,卻又嚮往著酩酊瀟灑的自由靈魂。但事實上愛情這個事挺頑固的,不見得個性強勢的人,就能保證不會犯錯,畢竟愛情有著近乎迷狂的本質,再聰明、再堅毅的人,都有腦子突然被一把火一瞬間燒掉殆盡的可能。

在巴黎,這座愛的氤氳給環抱的城市裡,人們談論愛、也經驗愛,我徘徊介於東方與西方「對於愛的承受與表達」之間(基本上以社會學的角度來看,來自東方的文本目前算是罕見吧!臺灣本土關於愛情社會學的文獻目前好像還沒有),不斷地思辨與忖度關於愛的宣讀,如果在世界末日之前,若人類都不能擺脫關於愛的量子糾纏,那些少年時代的原始哀傷(很難忘記初戀吧?),浸潤於絮語的甜膩、性欲的炙烈流淌,那些豐溢著囈語與譫妄的。

或許,早在2003年包曼(Zygmunt Bauman)早就預言線上交友軟體的盛行,在《液態之愛》(Liquid Love)當中提到,包曼將愛情或者是關係的組成定義為「自由」與「安全感」之間的相互拉扯,言簡意賅,當面對佔有時,一方面人總會希望獲得未來的長期安全感,另一方面,又擔心害怕在伴侶關係中失去自己的自由。這同時也使得永恆的安全感已經不再重要,如果用消費主義來述說的話,戀愛這回事,也變成從事一項「安全消費」,安全且自由、好吃不黏牙,不會帶來任何將束縛未來自由的麻煩,在包曼的想法中,戀愛中的男女,也成為沒有社會紐帶的純然經濟人與消費人,液態現代社會當中,「永恆」的觀念消逝,人際間的紐帶不再緊連(只在上線時成立),隨時可以鬆綁(下線、刪除、卸載)。

想像一下,液態化的關係這樣的比喻是鮮明的,或者人類之間的關係不過一道道程序,每個人的構成都是編碼這樣,就算是數碼化,我想人與人能夠相遇的宇宙中,關於緣分雖是經過演算過的(如預設你的理想型)、是先驗的。這部分也是我個性上有點抗拒,「直男派」女性友人(這樣好像汙名化直男,我跪)一再提醒我,不適合就馬上讓他在你的世界中封鎖加刪除,不需要浪費時間。「太花時間、又得不到成果的感情」(變成是一種戀愛Loser的概念)、「不喜歡也不要浪費別人時間」但這件事一直很困擾我,這樣好像把關係的可能性,變成一種二元對立,成與不成這樣。

通俗的來說,當初如果在感情沒有受傷,我應該也不會來巴黎吧,如果是生命要我走到這裡的,我仍然還是要做一個時常環抱著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者,期待與愛的人共在同一個時光,希冀與愛的人能共享著生命圖景,在弗洛依德的性欲理論中,性欲被視為一種本能(Instinct),若假設愛一種驅力,我相信人有本能是去愛、被愛的,通過激情、親密關係與責任的不同層次,即便再次失去確定性,面對失敗、受到傷害。世界末日在即,若還能感知到「愛」各種形式的存在,我想你/妳,是幸運的。

「不論何時,當人們踏上一片未知蠻荒的大地,以及當愛發生在兩個或更多人之間、引導他們深入這片疆域時,在他們需要的巨大恆久的充分補給裡,謙卑和勇氣都缺一不可。」

— — 包曼《液態之愛:論人際紐帶的脆弱》Zygmunt Bauman《Liquid Love:On the Frailty of Human Bo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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