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荒徑遇到蘇育賢

彷彿聽到他說:轉個彎待會兒見

Bond Lieu
Nov 8, 2022

劣文為《創意藝術評論》課程的當場書寫習作,作品主要以課堂播放為主,未涉及蘇育賢其他可能更具有惡趣味的作品,初稿完成於2022/11/10。

2022/11/28 更新:
在11/26九合一投票日早上,修課同學共同與蘇育賢進行一場線上對談,獲得許多意外而寶貴的訊息,補充在本文後記。並且本文擬保留原初版本,以對照評論者若僅就展覽作品來推看藝術家內涵,跟實際進行對談,這兩種方法彼此之間的落差及其對於觀看藝術的影響。

在2022年嘉義市立美術館《2222》特展中,我看到藝術家蘇育賢進入此一面向大眾的展場空間時,有意放下當代藝術領域中,常使觀眾感到深邃晦澀的表現手法。他用淺顯易懂的元素組合,就為觀眾說了一個關於未來的恐怖小短篇。

上至嘉美館二樓挑高空間,巨型黑色橡皮浮空氣球佔據眼簾,氣球下方懸著絞刑台或自殺場景才會出現的粗麻繩圈,作品命名為〈天堂〉!簡單明快地給出生命追求過程中,正反辯證的線索與答案。透過漂浮與黑色的反差、觸目刑具與天堂想像的對比,如此帶著惡趣味的表現方式,讓作品成為現場觀眾競相合照的熱門展件。但若稍退步觀看,包含觀眾在內的全幅景象,卻令我油然而生一股對於未來世界可能畫面的驚異感。

大致回顧蘇育賢創作歷程,從早期有著擬真膚感乳首的3D光滑金屬感樹頭人,到煞有其事的器官圖表。後來看到具有史詩內涵的創作花山牆,影片裡詼諧逗趣五官表情不正經更不悲傷的紙紮人偶在對話著。再到顯露「演技」的「紀錄片」─〈工寮〉,加上這一件嘉美館裡的〈天堂〉,讓我感覺到在他作品裡面總是會放著一些或淺或深卻拿捏精準,比黑色幽默更稍有力道的一種「惡趣味」。除了讓人印象深刻想探究其更深層意涵之外,也感覺得到他不斷突破既有形式囿限的創作能力。

蘇育賢獲獎數量與執行品質都堪稱驚人,非常罕見。台灣志在藝術圈發展者眾,得意者卻少。藝術工作儘管有其技術性,但終究非計量比價即可勝出的行業,獲獎難說完全沒有運氣成分。但持續端出的新意,會否正是各獎項評委在有限時間燒腦討論之際所期望看到的作品。本人看來悠閒自在沒甚麼企圖心的蘇育賢,令我好奇的是他如何持續獲得創作及轉向的能量。

他曾於台新獎受訪表示,花山牆乃綜合多個原本各自獨立且不成熟的主題,於適當時機所匯聚而成。從他娓娓道來作品背後脈絡,發現田調與文史研究做得相當綿密紮實。因此一方面形式上不斷轉向讓人驚艷,一方面在創作過程中所用心建立的知識系統也堪稱強大與博學。

2021年他在TKG+ 舉辦個展《晚安,待會見。》不知各界是否有所預期他準會給出某個前所未見的新鮮之作,沒想到這次他又再度轉向,一反先前田野後的產出,而是以其居家就寢時刻為題。展場電視裡操偶師靜靜撥弄繩線,被單如有生命一樣繾綣起伏,作品情緒飽滿卻輕盈不致沉重,感傷與逗趣並陳,一種屬於他的惡趣味浮現,彷彿在為藝界人生輕嘆一息,但也就僅止一息。展出的另一件作品〈加法〉是在經紀他自己的台灣重要藝廊內當場敲破一把吉他,再返回台南重組修復後,請到他非常鍾愛的歌手用來於現場獨唱一曲,代替了一般展覽會發布的宣傳影片。這似乎輕佻又反文明的現地爆裂製造,無法為其他觀眾親身所見,然而當歌手使用修復後音調失準的吉他,以背影演奏迷離和絃與沙啞吶喊,我感覺還是看見了用力田調後的蘇育賢,只是這次田調的方向,原來就是他自己的生活!

要是真如我自己所想的那樣,這位待人和善幽默風趣的藝術家,要真誠又真實地去反身田野自己,到底是容易還是不?意外地《晚安,待會見。》布展製作正重疊於當年五月疫情爆發期間,蘇育賢並非先知,但在疫情完全解封之前,「面對自己」應該就是最無可迴避的事了。當許多藝術家正隨時處於台灣當代藝術環境殘酷無常摧逼之際,蘇育賢用輕盈的姿態漫步而過向大家打了招呼:轉個彎,待會兒見。

補記

2022年11月26日蔡佩桂老師為課程參與同學安排了一場與蘇育賢的對談。透過此次對談,蘇育賢提供若干在公開展出,或是簡歷資料中所難以獲知的訊息。

2022年嘉美館展出的作品〈天堂〉並非專為《2222》一檔策展所單獨創製,2010年於關渡美術館的《每日製作》[註1]即被邀請展出過,2022年進入到嘉美館的初始考量,則是提供《2222》策展人黃彥穎一件可以將嘉美館挑高空間填滿的大型尺寸作品。因此前文筆所以為的「清楚易懂」更主要是來自於2010年前後蘇育賢的創作狀態。

本文主軸在於蘇育賢歷年來展出作品其中操作路徑與呈現方法的轉向,但以蘇育賢來說,雖然歷年來的公開展出可能呈現出一種線性的變化,但因為蘇育賢及你歌影視團隊,在同時間仍進行了數項不同專案,因此展覽發表的作品樣貌也取決於某種基於工作上的「配置」,不一定是前後存在接續或對比關係的創作思路變化。

反而由於接手了家中五金行的事業,蘇育賢過去在〈東和五金〉試圖透過創作辯證自我與原生家庭、家庭產業彼此關係的嘗試,最後竟形成了一種如迴圈般的旅程。加上本身家庭的建立,生活型態的轉變導致工作時間分配、、、等等,皆與早期的創作狀態大有不同,也因此影響到創作進行與作品樣貌。

蘇育賢談及早期曾有過一段,將個人傷痛轉換成作品的創作歷程。但他發現,要持續產出作品就會不自覺地,不斷餵養自己各種傷痛經驗,而這也顯示出創作已然形成模式,因此在覺察到這個現象後,便積極地思考跳開這樣的狀態。

這一道訊息,加上蘇育賢談及他對田野工作及藝術倫理的態度時,解答了筆者數項疑惑。一方面是藝術家決心走出泥淖,離開被自我情緒所框限的空間,才能進入到屬於他者生活的田野工作裡面去。而田野工作,雖然是關於看見他者的一種研究方式,但蘇育賢認為有部分是創作者反身在尋找自己的空缺與需要,因此筆者認為田野工作除了為創作累積資料素材之外,也提供了一種強大的自我覺察探針,刺探的深廣擴及個人智識與藝術邊界。

對於拙劣的前文,筆者感覺僅剩「輕盈」一詞值得保留。這股輕盈非指視覺展示或媒材呈現,而是來自於蘇育賢總流露一種屬於生活日常的幽默謙沖,還有他那紮實博學作為藝術工作基礎而常備的敏銳。但同時筆者感到很重要的一點,是他不怕在發表的作品裡面留下自己仍未解或未盡善之處,甚而這些未竟反而顯露了藝術較之現實世界,更為真實與真誠的一面。

至於「惡趣味」一詞,筆者現在要說,這些蘇式趣味其實都蠻「高級」的呀!

註釋

註1:https://kdmofa.tnua.edu.tw/mod/exhibition/index.php?REQUEST_ID=e1626ae68798853bcff9a390f902a9dfb7f81f107f253e18659975cde3f3f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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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nd Lieu

Transdisciplinary researcher. Focus on sociology, anthropology, art, design and mus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