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漁港旁的十元唱K店 — — 在地的音樂交陪與同樂空間

Ke Lin
藝若是 Those As Art
5 min readFeb 22, 2018

開唱之前

幾年前的我,大概沒辦法想像現在的自己會在半夜偷偷爬上港邊小船,自個抽菸、吹風、看月亮。

正當我享受著與明月對影成三人之際,隔壁漁船主人摸黑靠近、面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好像我已經是今晚不知第幾個坐客一樣的那種面無表情,接著放下身上大包小包的工具,看來是為了清晨出航打魚上船做準備。

漁夫先生的聲音順著海風吹來,「要不要喝飲料?」,接著直接順手遞來一罐他正準備冰進冰桶的240ml鋁罐咖啡,邊叮囑著今天風浪大,坐的太靠船緣小船容易傾斜,危險。

我說了謝謝,往小船中間移動位置。

其實在漁夫開口前,我已經做好因為擅入私人領域而被訓斥的心理準備,忽然見到陌生人的驚嚇和警戒心也早已漲的比浪還高。

拉開易開罐的扣環,小船上搖搖擺擺的我有點頭暈,漁夫開始咕噥,說起附近一位傳奇打漁人的故事,好像為了讓我聽得懂,一句國語夾三句台語的、很努力的模樣。

這讓我想起住在老鄉的老鄰居,和我說話時也是這樣子的。

一邊聽著,覺得有趣極了,也一邊為了不久前的防備感到愧疚,在感激著漁夫不棄嫌、不試探我這個外來/偷渡客的同時,感覺自己這幾年在城市沾染得充滿資本的臭味和憂鬱氣息正消散。

海上花十元卡拉OK小吃部

海上花是我最近有事沒事會找朋友去閒坐的十元卡拉OK店,位在哈瑪星外圍的小港口、日治時代的第二船渠旁,也就是我爬到人家漁船上的那個港邊。

附近住戶多是靠海吃飯的家庭,小船漁夫靠打魚、有時也搭載觀光客,大一點的船也有,常常出海就是十天一禮拜的,靠岸的日子船上常常曬滿家裡的大花棉被。

還有一些加工廠和工人、一旁廟宇時常進出的香客,以及在自家桌上游泳的大哥們、駐守門口的小弟。

海上花說是小吃部,其實除了下酒點心沒賣吃的,想吃什麼就自己帶。

幾組桌椅、小小的舞台搭著落地鏡面的牆,掛著一串串紅色燈泡,人多的時候,老闆阿嬤會準備一個放滿十元銅板的碟子在桌上,沒人的時候就自己拿零錢去一台老舊的點唱機投唱,一首十元。

來了好幾次,每次都能遇見成群來唱歌的客人,有附近居民親戚朋友帶來唱歌的,祖孫同樂的、下工的大叔大伯、幫小朋友慶生的、頂著完妝的大姐,場子裏有的人喧嘩打鬧,有的爭論附近公園的改變,有的沈醉的跟唱、打拍子。

無論台上是唱將還是害羞的人,只要一首歌結束,所有人都會用力地鼓掌,氣氛總是非常熱絡。

令我驚奇的是,就算身為場內少數的「時下」年輕人,也能馬上被包容進這個充滿在地和懷舊氣氛的卡拉OK店。

記得第一次來,店裡的老客人隔著一張擺滿酒水與瓜子的桌子,吆喝了一句:「哎唷!恁馬來玩喔!」

我和朋友們聽完一位大姐唱完老歌,開心的大拍手,大姐則是心滿意足的用麥克風說:「謝謝內!今阿日欸弟弟、妹妹~」,換我們唱時,一旁的客人也跟著不熟悉個樂曲搖擺,喊著:「恁這歌,厚聽(好聽)!厚聽!」讓人倍感親切。

無論是厝邊隔壁的好鄰居還是只是隔壁桌的陌生人,進到海上花,全都像是坐在一起吃辦桌或是看野台戲的朋友一樣。

在地空間,真正的音樂交陪

一個小漁港邊不起眼的local唱K店,卻是音樂絕對融入生活的完美寫照。

揹負家計與白天勞動疲憊的男人女人、聚少離多的遠洋漁民,這裡不只是娛樂放鬆的場合,在海上花聽得的也是一首一首來自心裡的歌,唱著人生和江湖的歌,從台語唱到日語、從日語唱到國語,很時代、很歷史、很在地。

「這裏好像侯孝賢導演電影裡的場景阿!」記得同行的朋友這樣說。

是啊,這裏就是我們這種在都市長大或是四處流浪的年輕人,只能在螢幕框、畫框、書裡和演藝廳裡看得到的台式娛樂吧。

看著台上的歌者,看著眾人映照在舞台鏡子裡,音樂、人、空間連成一體、相互渲染,彷彿成為一個打破台上台下的、演繹人生的舞台劇。

相較於地、於時、於法律,都難以生存的、「屬於年輕人」的獨立音樂空間,不造作、不區分,沒有權利操作,海上花,是音樂同樂裡我看過最好看的風景。

海上的花 就讓它在海上開

於是我開始想像在小港口玩音樂的可能性。

在這裡,音樂、人、空間都是如此的互相包容與黏合,這正是音樂裡最可貴與有力之處,無論原創、Cover、CD伴唱帶。

這個老地方,因為不同的人生交匯而有機、充滿可塑性,想要有更多的表演和交流也是絕對有可能的。

這個老地方,因為彼此珍惜這樣的交匯,我看見具公共性的一群人。

如果這裡能有不一樣的事情發生,讓更多人能夠參與、分享、創造這樣跨時代的同樂,一定會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接著我想起無數以音樂祭、文創、觀光、文史工作進駐地方的失敗案例,而這個失敗其實離哈瑪星地區,實在近得不得了。

行著觀光之名,哈瑪星的遊客越來越多,奇怪的商店、設施、活動也變多了,庶民文化成為被觀看的異時、邊緣文化,放眼望去,有多少在地成為「懷舊」,不是被消費就是被狩獵。

當土質變得複雜,不知道海上花還能夠在這裡開多久。

想到這裡,我只希望這個小漁港能一直是不變的小漁港,如同我不希望土地過度開發,不希望每條馬路都好到可以直接開進森林或海邊一樣。

看著這個小漁港的居民,一群絕對不會號稱自己是「文化資產」的擁有和創造者、一群樂於分享、樂於同樂的人,卻無法阻止因為分享而流失的「在地」。

這樣的空間與其力量,也許能在屏幕中被再現,而非如同被開發或滲透式的參與,對年輕人來說就是最好的接近吧。

有機會見證或參與是我們的好運氣,而我願意持續做一個難得能進入桃花源、一探究竟的聽眾。

看它自然開花、自然凋謝,經過它最美好的時間,在時間裡自然流動和被記憶,就是最好的保存方式。

就像鄉間的風只能在鄉間吹,海上的花就讓它留在海上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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