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奔∙荒谷浪逃

Bond Lieu
14 min readDec 2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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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在可能也想逃離什麼的狀態下,進行的實驗性書寫。關於奔、逃,由兩部電影、一齣聲音舞台劇、一篇新詩所交雜而成。文中插圖來源是
電影《無限春光在險峰》(Zabriskie Point, 1970)的畫面,擷取自Youtube
https://youtu.be/Jz5qwASzFRo

爭議

○○本人還好但作品常伴隨爭議的義大利導演─米開朗基羅 ∙ 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1972年曾經到過中國拍攝紀錄片。如果當初他聽過的是寫在水滸傳裡的〈林沖夜奔〉,那這部《無限春光在險峰》(Zabriskie Point, 1970) 是否會拍出不至於讓老美失望而致一片罵評的另種風情呢?畢竟英雄角色展現出的力與美更容易蒙受市場青睞。這位似乎與爭議難以分開的導演,受邀於中國所拍的紀錄片《Chung Kuo: Cina》(1972),在美國首映後卻捲入共產黨內部鬥爭而被查禁,批判態勢更升高為國際事件。雖然80年代初期中國官方對安東尼奧尼給予道歉,卻也是因為這起查禁事件,安東尼奧尼的這件作品因緣際會被當時的台灣政府,透過情報體系運作給積極「典藏」下來。據學者表示,後來經過「粗暴」的改編二創後成為在三台播放的特別節目。[1]這也造成了我想要研究《無限春光在險峰》這部電影的動機。

○○安東尼奧尼60年代拍攝過一部在當時即頗受好評的英語電影─《Blow-up》中譯為《春光乍現》。[2]他的第二部英語電影,以位於加州死谷的Zabriskie Point為名,中譯《無限春光在險峰》,與前作同樣有著引發爭議的情慾橋段,但是美國首映票房卻奇慘無比,甚至影響到米高梅公司與他的合作關係。[3]

○○《無限春光在險峰》開拍時即風波不斷。比如一場數百位青年男女在沙漠纏綿的戲碼,竟然驚動聯邦警察,因為被檢舉涉嫌觸犯「為不道德目的跨洲運送婦女」的法律[4]。安東尼奧尼也曾經對於有位當地警察向記者捏造的假新聞感到相當憤怒,該警察聲稱導演為了拍片鼓吹大學生發起一場罷課抗議。[5]而本片最受美國影評人批判的,主要還是認為他對美國文化的誤解,與醜化美國社會樣貌。[6]做為一位左派旗幟鮮明的外籍電影工作者,當時的美國市場對他有相當兩極與多元的評價。

浪逃

○○《無限春光在險峰》是一部關於出逃的故事,雖有著公路電影的氣氛,但主角的交通工具是架小飛機,而不是奔馳於公路上的汽車,於是這種逃離方式,更顯露出放甩國家偉大經建體制於腳下之的情調。開飛機的男主角Mark呼嘯飛過開車的Daria上方,這種彼此之間驚險的挑逗,展現出體制內外互相拉鋸的張力,在毫無文明拘束的沙漠裡,Daria附和了Mark的恣意奔放,共同綻放出激烈火花,出逃促成了浪漫纏綿,故稱為浪逃。

○○《險峰》的開頭,是一群左派學生在教室裡策畫學運,眾人你一言我一句,從黑人與白人誰更有資格發出不平之鳴,到是否要使用和平文明手段以爭取白人支持…等,讓Mark感到極度無聊,拋下一句「反正我已經準備好要犧牲我自己」,就離開了冗長的聚會。有學生還批評他,搞革命就要團結,怎可這般我行我素自以為是。

當我行我素的Mark飛到廣闊死谷上空時,我想他意識到了自己要的並不是革命,而是自由,而這樣的氣息也感染了Daria,使她岔離預訂旅程,點燃那熾烈的迷幻情欲。

○○Mark之所以要偷一架小飛機,是為了要逃走。在學運過程中,他看見讓催淚彈逼出房子的同伴竟然被警察開槍打死,於是他掏出藏在腳踝的小左輪準備反擊,卻沒想到警察已早先一步被不知名的人所射擊,但是其他警察都看到了Mark手上的槍,為了逃避追捕Mark展開逃亡。

○○為了說不清的罪名而逃,便讓我聯想到了水滸傳裡的林沖。

○○林沖的英雄故事自古以來不斷被進行各種延伸改編。除了小說的多種版本,還有京劇《林沖夜奔》,也拍成過電影。其中詩人楊牧在1974年不落古套的新詩作〈林沖夜奔〉,以當代聲音劇場形式重新演繹,相當深刻動人:

…那人兀自向火
我們兀自飛落
我們是滄州今夜最焦灼的
風雪,撲打他微明的
竹葉窗…
https://youtu.be/PbOGb3J0sFg?t=158

○○楊牧寫的仍是設定在古代中國的林沖,我想到另有一位相當悲情的林沖,是出現在由徐立功、尹祺所執導,2000年時上映的《夜奔》。

○○《夜奔》裡的戲班武生林沖與《水滸傳》裡的林沖一樣,都是確實殺了人,只好出逃。《水滸傳》裡的林沖殺了千方百計想謀害自己的奸人。《夜奔》裡的林沖,則是在一天夜裡見到師傅又在摧殘小師弟,一怒之下失手勒死師傅。眾人勸他快走,連夜奔逃。

犯了錯

○○60年代末,安東尼奧尼曾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新聞,是關於一個年輕的嬉皮偷了架小飛機,在機身畫上鮮花、愛與和平等符號,然後把它飛走的故事,引發他拍攝《無限春光在險峰》這部電影。[7]

○○《夜奔》裡的林沖,從無名孤兒被撿回戲班開始,一直以來演活了林沖,最後遭逢與戲中林沖相仿的境遇,真變成了林沖卻必須逃走再也不能站上戲台。人生脫軌,往往就發生在不經意的頃刻之間。有些錯來得措手不及,也就來不及說清楚,更難以講明白。而有些錯甚至不能說,說了人也不聽、不會相信。

○○對於《險峰》裡的Mark而言,他可能根本就不想說。常在鏡頭下充滿冷冽疏離風格的導演,自己則在1983年因中風患上失語症。電影裡有一幕是Mark到警局探視在學運被捕的朋友,卻因為言語激怒了警察讓自己也被關進去。書記員要他報上名字,他卻說─ Carl Marx,書記員照打不誤,惹得牢裡的師生們哄堂大笑。

荒遼還是負罪

○○逃亡的過程,Mark一開始先是無目的遊蕩與搭公車,在這位義大利電影奇導的鏡頭下,逃亡一詞顯得有些錯亂,似乎成為某種悠閒活動。Mark想要向商店老闆賒帳吃個三明治不成後,晃著晃著來到一處機場。Mark物色到一台輕巧的飛機,便坐上去熟練地啟動。一旁技工發現,問他要去哪裡,他說就是去繞繞而以。等到塔臺發現飛機被偷時已經來不及阻止,Mark乘風而去。

○○奔逃,無論是從進步文明出走,或自人倫牽絆掙脫,一旦上路就只能獨自頂著天踩著地,這是一條不會再有路燈與標示的路。

https://youtu.be/PbOGb3J0sFg?t=969

○○暗夜風雪,襯托出那些曾經活在不同時代的林沖們,奔逃時沸騰的血液。Zabriskie Point 的沙漠,則對比出了Mark 的心灰意冷和疏離。一熱一冷讓出逃這件事也有了不同溫度。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逃著逃著還是成了尋找同溫層的冒險,群起造反的革命大業究竟只反奸人不反天子,被招安後幫著天朝打擊地方強盜,結局是慘不忍睹的悲劇。而Mark的出逃旅程,雖然最終遺憾收場,卻逃出了一種迷離飄然的韻味,在無限春光的險峰攪和了一池春水。

○○《險峰》的男女有荒漠為床沙塵為鏡,楊牧為林沖作的新詩則從山神眼裡看見一條落魄好漢。

https://youtu.be/PbOGb3J0sFg?t=327

○○在飛機上的Mark則有了俯瞰大地的上帝視角,他發現獨自一人開車的Daria,竟然有才到開飛機搭訕美眉。他從飛機後座找到一件紅衣將之從空中拋下,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味道飄出,情節至此似乎有些突兀與滑稽。但劇情裡的角色Daria是房地產公司老闆的愛將,代表著與Mark水火不容格格不入的資本主義世界,原本驅車欲前往的是老闆豪宅,卻在荒漠死谷與左派憤青Mark激情相遇。

○○不只戲裡如此,在戲外兩人更曾經有過詭異情緣。根據美國電影學會資料庫的內容,Mark 曾離開妻小與飾演Daria的Daria Halprin 交往,並且是在妻子同意的情況底下,蛤?導演安東尼奧尼在受訪時曾表示,飾演Mark的演員Mark Frechette 相當不好合作,他幾乎是聽命於恩師 Mel Lyman的指令。Lyman也是位極富爭議性的音樂才子,後來創設過被視為如同邪教組織的Fort Hill Community,而Mark與飾演Daria的Daria Halprin都曾經是該組織成員。在拍攝過程中,由於導演拒絕在片中使用Lyman的音樂,Mark憤而蹺班數日才又回到片場繼續拍攝。

○○《夜奔》裡林沖、英兒、徐少東三人彼此交織著難以解開的情愫。英兒不想接受徐少東的求婚,寧願與他書信一輩子,也不願少東就此將自己的真心埋藏起來。少東對英兒說,我喜歡妳。英兒回答,但妳愛的是林沖。

https://youtu.be/JBHz8p8Mu4g?t=3025

○○一邊是個體生命渺無終點亦無答案的追尋叩問,一邊是遷就時代早已安好的位置成就倫理社會於你期望之面貌。左傾一點是無盡荒遼,右偏之路是漫漫長夜的自責與負罪。

○○林沖夜奔後消失,遍尋不著他下落的徐少東回到紐約繼續當回大提琴演奏家,日復一日千篇一律在舞台上演奏之後,孤獨回到居所,只能靠著維持與英兒自年幼未曾謀面前就開始的書信往來,作為和世界聯繫的唯一臍帶。

○○此時身處日軍占領區的英兒在回信裡問:

在這渾黑的世界裡,可不可以求一點希望,一點光亮https://youtu.be/JBHz8p8Mu4g?t=6055

○○安東尼奧尼在《險峰》裡就是讓一雙出逃的腳,降落到灑滿無盡陽光的荒漠中。這又讓我聯想起作家朱少麟的小說《傷心咖啡店之歌》(1996),主角馬蒂到馬達加斯加尋找關於自由與存在的答案,在沙漠裡遇見了被居民稱作耶穌的人。

○○訪談中安東尼奧尼表示,選擇在Death Valley─加州沙漠死亡谷的Zabriskie Point拍攝,倒不是因為乾涸死枯的意象,而是他覺得那裡很美。[8]在美國電影學會的資料庫裡可以看到他這樣說:

我想讓人舉目所及之處有20,000名嬉皮士在那裡梅克拉夫。
When Antonioni first discovered Zabriskie Point, he said, “I want to see 20,000 hippies out there making love, as far as you can see.”

終途 ∙ 灰滅

○○Daria幫著Mark一起把偷來的小飛機塗上各種淫肖逗趣圖案,在愉快的氣氛中彼此告別,Mark將飛機駛回機場準備歸還,Daria繼續她前往豪宅的旅程。

○○不料在降落之後,Mark就被警察開槍打死了。

○○Daria從車上新聞廣播聽到偷走飛機的賊已經被擊斃的消息後,萬分落寞,雖然已經到了老闆的豪宅,卻再也無心戀棧。這次換她出走奔離,半路上她回望這建立在山坡上擁有俯瞰大地絕佳視野,代表著資本主義世界奮鬥獎賞的豪宅,內心洶湧的情緒讓她不自主地想像著豪宅爆炸與毀滅。於是《險峰》一片就以這段經典場面深刻打進數十年來實驗電影愛好者的眼裡,也成為其他藝術家實驗創作的材料。

○○這幕橋段起始於驚心動魄的炸裂,再切換到以慢速播放,各種客廳家具、日用物品隨著火花煙塵凌空彈飛的特寫鏡頭,滑稽中流露著優雅與哀思,原來這就是奇才導演安東尼奧尼曾經熾烈的少女心。

○○然而畢竟是Daria充滿無力感的精神式報復,豪宅與資本大旗聞風不動,依舊佇立在這個國度、這個世界上。

○○《夜奔》(2000)裡殺了師父後連夜出逃的林沖,在最落魄時被從前仗著權勢把他壓在床第玩躪的惡霸少爺(戴立忍飾)尋獲搭救。靠著這份滿滿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情義,林沖隱姓埋名持續做苦工掙錢,在惡少家因日軍侵華家道中落之後,獨力照顧因吸食鴉片過量而敗壞身子的惡少。直到替惡少送終後,林沖靠著逃亡期間偶遇英兒曾經塞給他的一張地址條,不識字的林沖便依著紙條乘船偷渡到美國,尋找徐少東。結果被海關查獲逮捕,等待遣返。

○○誰知戰爭時期,遣返的行政作業太過漫長,以至於林沖就病逝在異鄉。直到徐少東收到政府既來的包裹,林沖已化作一盅骨灰。

https://youtu.be/JBHz8p8Mu4g?t=6573

○○雪夜奔逃的故事,在熱焰燃燒的餘灰裡終結,離開死亡谷的Mark意外飛向死亡。儘管Mark在片頭的學生聚會裡已經表示自己早就準備犧牲,可惜結果卻不是因為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革命,而是浪子想回頭卻被開槍打死。

○○《水滸傳》裡的梁山好漢們也就在被皇帝招安之後,揭演起下半場一幕幕的悲劇…

想我林冲,年災月厄
如今不知投奔何處
雪啊你下吧,我彷彿
奔進你的愛裏,風啊
你颳吧,把我吹離
這漩渦。
楊牧 ──林沖夜奔

○○梁山好漢們也就在被招安之後,揭開下半場一幕幕的悲劇。

https://youtu.be/PbOGb3J0sFg?t=790

給結局一些微調

○○Mark的脫序讓Daria有了不同的人生視野,最後的爆破愈是劇烈則愈發對比Daria內心的無力。安東尼奧尼認為原本委託樂團Pink Floyd成員Richard Wright為《險峰》最後爆破場景所製作的配樂《The Violent Sequence》,太過悲傷而有走進教堂的感覺,於是重新取用樂團的另一首曲子《Careful With That Axe Eugene》來改編為最後爆破橋段的配樂。相比之下,後來所採用的這段音樂與情緒流淌的前作大不相同,充滿著寂寥、疏離、涼冷、虛無。如果說這就是導演在70年代初想要表達的感覺,在50年後的今天重看安東尼奧尼的電影,除了懷舊之外,還有那些情節片段是依然貼和當前這個時代的處境呢?

○○對於資本主義的控訴似乎顯得有些過時而多餘,返還飛機青年的死如果是由於種族與膚色的因素,情節轉折對於現在的觀眾可能更具說服力。如今即使有人對於資本主義再如何不滿,卻也難不生活其中,甚至我們都還得倚靠資本主義的資源,才有空閒來反思資本主義的問題…如果安東尼奧尼此刻有機會為《險峰》的結尾再重新安排一次音樂,或許他會想放入不同的感覺,而我就推薦給他這一段由Youtuber "ear"所創作的影片:

https://youtu.be/fwtm4445Oj4

○○再有機會出奔的時候想想,還在你心上的是甚麼?
And something’s on your mind…

註釋

[1] 張世倫(2019)。製造「中國」、盜版「中國」―安東尼奧尼影像碎片的冷戰拼貼。實驗波。網址 https://mag.clab.org.tw/clabo-article/cold-war-collage-of-antonioni-image-fragments-1

[2] 國人所熟悉的《春光乍洩》(Happy Together)是王家衛1997年的電影。

[3] 參考自美國電影學會資料庫 https://catalog.afi.com/Film/18851-ZABRISKIE-POINT

[4] 同前註

[5] 同註3

[6] 紐約時報記者Guy Flatley 於1970年2月22日的訪談報導https://www.nytimes.com/1970/02/22/archives/antonioni-defends-zabriskie-point-i-love-this-country.html

[7] 同註3

[8] Guy Flatley的報導裡表示─“My basic reason for making a film in America was that I love this country,” he says in urgent, fluent English. “I love the landscape — that’s why I chose Death Valley, because it’s so beautiful and not because it’s dead.

[9] 如袁廣鳴《不舒適的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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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nd Lieu

Transdisciplinary researcher. Focus on sociology, anthropology, art, design and mus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