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村》 — — 香港土地發展警號之詩

Eric Cantona
藝若是 Those As Art
12 min readFeb 23, 2018

吳文基
2017年11月13日

《香村》大碟封面

香村》是2016年由空城計劃出版的專輯,於第二屆空城藝術節時推出。專輯的背景為回應香港新界東北土地發展規劃爭議局面,擾攘超過十年的城鄉衝突於大碟推出時正值高潮。空城計劃成員史嘉茵策劃這張唱片,讓不同的獨立音樂人,跟居住在坪輋、古洞與馬屎埔的村民朋友交流,每組音樂人為一位村民創作一首作品,試圖以音樂留住鄉村的自然聲音與村民的情感,另辟蹊徑吸引大眾對土地發展的關注。

由於專輯由不同音樂人錄製,曲風各異,讓村民的故事以更多樣的形式、形象紀錄及傳播,讓政治矛盾的核心釋出較為溫柔感性的面向,把爭議暫時以2至5分鐘的歌曲和故事連結聽者。而以「香村」諧音取代「鄉村」,就明顯地希望聽者能聽出村的鄉土人情當中的芳香、也同時語帶相關地帶出「香」港的另一種仍然存在的可能。值得注意的是音樂人並非只在鄉村進行田野調查作為創作材料,而是進入到村內與村民互動聊天、共同創作,再回到村內進行現場錄音,把當地動物和環境聲音與演奏和歌聲渾然為一,讓聽者能置身鄉村中,聽到由鄉村一一訴說的鄉村故事。

筆者居住在香港新界東北的大樓,在2014年的反新界東北規劃運動前,卻對於鄉村的生態和處境的認識甚少。專輯內的歌曲所描述的故事面向很多,每首在短短幾分鐘內,也許只能觸及村民生命或者土地爭議的小小一個部分,但整個計劃結合起來確是勾勒出了新界東北鄉村的人情的輪廓,這方面於我來說是很有力量的。

序幕:進入香村之奇幻旅程

細心聆聽下,專輯的前兩首歌就像是在帶領聽者走入一個名為香村的奇幻世界。專輯甫開始由簡約的電子泛音揭幕(音樂人:崔展鴻),隨即疊上鳥聲和風吹過植物的聲音,猶如進入一個神秘花園的領域,慢慢簡單勾弦電結他和女聲(坪輋村民陳淑鳳)獨白:「我喜歡住村……」,平白地宣讀一段住在鄉村的景色、原因和價值 — — 構成首曲〈自由或消失〉。緊接的是純音樂〈This Day We Fight〉,音樂由 The Interzone Collective 演出,在下雨聲中以 hangpan、搖鈴、didgeridoo建立快版節奏,在低吟的提琴聲中就如接續前曲的旅程進入森林中作深入探險。

這段疑幻似真的聲音帶領正好讓聽者準備投入到一個不一樣的環境裡面,這部分讓聽者能更開放、好奇地接著遇上一個個村民的故事,我認為是十分好的處理。

發展:村民的故事與心聲

進入了香村後,就像在小說或角色扮演遊戲中,遇到各式各樣的人,他們用歌曲來講出他們的想法和感受。〈梧桐不同〉由一支木結他伴以Ky@libido不經修飾的男聲,以直白的歌詞描述梧桐河如何因發展而被整治,連結到官商勾結,在尾聲高唱「Never Give Up」之際再由馬屎埔居民 Becky Au講出作為保衛農村的心聲。然後中版drum n bass電音一下子切入〈門前蓮塘〉,慢慢引出著名音樂人 MC Yan 極度distorted的聲音比喻蓮塘已成地獄的聲音說唱,再接上阿朗說唱直斥財團和政黨,從比喻到現實諷刺蓮塘發展成中港口岸的問題。〈初心〉由如妹一家小朋友的天真對話開始,漸入流行搖滾樂,Wonderland以香港耳熟能詳的流行曲風唱出在都市裡的迷失,在面對現實與追尋理想之間的掙扎,最後再由小朋友的對話收尾,把初心回到小朋友身上。〈Village Woman…little mountain〉由Candy Yau喃喃自語地講述自己從出生到現在長居坪輋一生的故事,Nelson Hiu配以各式器具碰撞的聲音,中段奏起感覺來自遠方的笛聲,引出Candy對坪輋的緊密連繫。〈豬農阿咕〉由一支結他和口琴把空間填得豐富,以較輕鬆簡單的歌詞敘述出豬農阿咕成為媽媽前後的生命,讓人感受到阿咕樂於天命的性格。

這幾首歌的曲風豐富,也正好呼應歌詞顯示了香村老、中、少年村民的關注與面向。唯歌詞方面稍有失色:〈梧桐不同〉很直白的批判性歌詞讓我感覺太硬,減弱了詩意想像的空間;〈初心〉的歌詞大路而較空泛,要不看看歌詞集還不容易抓到歌詞核心,若非前後連接小朋友的交談更難以與香村的主題連接;〈門前蓮塘〉兩位詞人的詞沒有衝出火花,我反而會覺得阿朗的歌詞也是太硬,MC Yan的則太抽象。以上的歌詞在描繪村民人物或故事上比較薄弱,感性的力量小了,說教味道反而太濃了。

行動:由香村回望香港

接下的一段,從村民的個看法或故事,拉到更高的角度去香村與外面城市的關係。曲風簡單而輕鬆的〈城〉由shuffle木結他和重複的提琴lick,連同輕盈的女聲,營造一個慵懶的氣氛,正如歌詞描述「我」睡眠/死亡於土壤的想像。這個「我」指涉的有點曖昧,是人、村、抽象的情、還是所有都是?在有趣、風格特別的音樂中,歌詞開展的想像空間亦引人入勝。接著進入較嚴肅的〈忘夢洞〉,在progressive的ambience音效中,由著名詩人曹疏影唸出她寫的詩,描述各方面的力量如何入侵東北的農村,音樂與詩交叉建立一個反烏托邦的意象,在指出香村的的一切都被剝奪掉,甚至是村民的勤奮和開心,「唯獨不要你(村民)」,但最後一句「但銘記於此」卻提供了絕處逢生的力量,正如這首歌以至這張專輯所做的,以紀錄、記憶香村的感情作為保衛和對抗的武器。一段笛子憂怨獨奏引入〈噹噹山舞曲〉,類似東歐吉卜賽慢舞曲的曲風,穩健的節奏讓沉穩的歌聲和憂憤的提琴交織出堅定的抗爭歌曲。

我最喜歡是專輯的這個部分,從音樂到歌詞都充滿詩意,由慵懶、嚴肅到行動,音樂與歌詞的配合亦又十分恰當,能夠合力營造出歌曲的畫面感,與歌者一起觀看漸漸拉遠的鏡頭,看到香村如何與村外的世界連接與拉扯,也慶幸看到有一股力量及一群人,在堅實的舞步下走到香村的邊界上,準備迎接接下來一場又一場的對抗,以保香村。

結尾:回歸日常

專輯最後特別收錄的〈坪洋公立學校校歌〉,正是第一屆空城藝術節,舊生在台上重唱時,重新勾起學校的精神,當時的力量正是史嘉茵製作這專輯的動力,恰好作為專輯的收尾曲。專輯最後還有一首隱藏曲目,是製作專輯時各式各樣音樂人和村民錄音和交流時的對話片段,是村民最自然最放鬆的日常,當中的透露出的故事和人情,讓人聽出整張專輯所想表達和保留的真實而珍貴的人情。

《香村》的歌曲盛載著這個時空危在旦夕的鄉村情感故事,而《香村》作為一個計劃更有超越一張專輯的野心。除了在2016空城藝術節發佈和演出外,《香村》後續也推動到不少很有份量的音樂場合,包括香港2016 Clockenflap國際音樂節、2017高雄大港開唱、2017香港Wow & Flutter本地薑音樂節、2017自由約藝術節,旱有地把香港社會運動相關的音樂創作能帶到主流音樂平台演出,開創了難能可貴的道路。然而,《香村》真的能在香港生存嗎?這也許要從香港環境保育的氣氛談起。

香港2016 Clockenflap國際音樂節
2017高雄大港開唱
2017香港Wow & Flutter本地薑音樂節
2017自由約藝術節

《香村》以外:都市的日常矛盾

香港存在一種內在矛盾的現象 — — 每逢週末假期,大大小小的草地公園、郊野公園、行山路徑都充斥著滿滿的人潮,好像香港人都很懂得欣賞香港的郊外環境和大自然,理應對生態系統、環境保育等有一定嚮往。然而,香港因為都市化的發展,卻在很多案例中狠狠地破壞生態。幾個例子:

  • 從前在大埔滘吐露港岸邊有一個小湖,裡面有好大一群小白鷺聚居,就算火車通過牠們都還安然無恙,翠綠的山頭下,湖上的一群白鳥,一直都是個在火車窗外很美的一個影像。然而某一天那個湖上蓋了一個「小白鷺餐廳」,在幾個月的建築裝修,期間小白鷺被工地施工影響,越來越少出沒,到餐廳蓋好後,甚至有時候一隻也不出現,讓小白鷺餐廳成為了「趕走小白鷺餐廳」,此餐廳多年來那湖上經營水上划船活動,餐廳裡以露天炭火燒烤為業,後來更發展出大型充氣水上樂園,內含炮彈飛人、瘋狂滾輪、6米垂直滑梯、水上泰山等遊樂設施……此時餐廳居然仍標榜會舉辦自然教育活動,怎能說不荒謬?
小白鷺餐廳外的「水上競技樂園CORE Aqua Park」
「 垂直極限 — 六米高充氣滑梯」
  • 有人去信區議員投訴木綿火絮引起哮喘,本身住民投訴生長已久的植物季節性現象已是難以置信,但區議員居然迫令政府部門剪除果實,更把94棵樹的所有花卉一拼去除……最後區議員更視為政績,掛起橫額指成功爭取清除木綿花!
  • 在馬鞍山一個屋苑,有住客投訴屋苑內的水池有青蛙鳴叫,管理公司遂派員工捕蛙。明明該水池是屋苑入伙前已經存在的設施,而青蛙也是由建造水池的的泥土已將其帶入,青蛙鳴叫的聲浪其實亦不及附近的巴士或重型車經過所造成的聲響,卻被投訴及抓捕。
  • 稀有的中華白海豚曾經在香港水域成群棲息,因而成為過政府宣傳的吉祥物,甚至為其創作主題曲提廣環保教育。但政府為了建造功效成疑的機場第三跑道,銳意填海,當環保團體痛罵趕絕在該區的白海豚之際,香港機場管理局表示工程不會對海豚造成長期影響,因為牠們「預計會躲開,這是有智力的動物的預期反應。」
  • 新界東北發展規劃指會保育及提升生態敏感地區,卻打算在該區附近大興土木。這說法猶如指稱鳥類、蜜蜂等動物會看發展圖則,會因為保育區仍在,就只進入該區……事實其實還是因自然生態已苟延殘喘而動物只能另擇棲身地?甚至變得難以生存?

以上事件不能一一盡錄,其脈絡固然各有不同,但在一個把「奉行資本主義」寫入基本法(地方憲法)的城市,加上其人口密集在全球城市中名列前茅的地方,在城市化、極端資本化、私有化的私人空間,已成為不言而喻的核心價值。生態、環保、自然等美好價值,都只在要消費時能被滿足到就好,而失去了與自然共生共存的耐性和包容。《香村》對於都市化得澈底的香港來說,還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失去了自然環境的感性說服力,加上多年來硬發展對土地規劃的想像已僵化,土地發展在政府和民間主流的意識形態中,一切都只建基於私有土地權,而地權持有人與政府政策配合得天衣無縫時,將農地轉換成商住用地變得理所當然;《香村》的美好人情和環境,在推土機到來時,將會被私有財產至上、發展至上的都市價值毫不留情地壓碎。

其實除了《香村》想出力推動的土地議題以外,《香村》的形式 — — 音樂 — — 在香港的發展也是困難重重。音樂除了電視廣播、鐵路不間斷的廣告、工程及交通工具的聲音/噪音外,在公共地方或私人地方玩樂器、播音樂就像原罪。在公共空間消失(或被私有化)之時,只有越來越擴大的各人的私人空間,其之間的援衝也漸趨壓縮,只要你的聲音被我聽到,你就是侵犯了我的私人空間,可以被投訴。保安員或警察到場處理投訴時,大多會制止音樂以息事寧人,卻極少會有機會與投訴人協商討論。

《香村》能打開怎樣的空間?

當然,一張專輯能做的有限,說能把根深柢固的價值觀改變,也是妙想天開。即使面對種種困難,《香村》的故事、人情、欣賞仍是有難以量化的感性力量的;作為一個香港另一生活模式的的紀錄,再將之傳播,本身就有其反抗性,既然是感性的作品,就更應避免只能回到在理性知性上的功能性評斷。我喜見專輯的第一版已售完,並已印製第二版繼續銷售,就證明了在唱片業界一致低迷的時代,《香村》還是有打動不少的人,願意花費支持專輯,以至背後對土地的思想和祈盼。這個計劃、這些作品,若能透過專輯和演出繼續滲入大眾文化,開拓非商業化消費,軟性地鬆動牢固的現代化發展主義意識形態,就得給予更大的耐性,以及持續的發酵,讓香村的香氣蔓延開去。

另一方面,東北村民在計劃中的充權是重點 — — 正如黃宇軒,空城計劃發起人之一所指,他們並非策略性地令坪輋做出空城藝術節,而是坪輋村民本身具有的創造性力量,與空城計劃的藝術家一拍即合,從自己社區自己救的保衛運動起,坪輋居民的能動性亦十分之高。《香村》也許是村民力量的催化劑,讓他們可以開拓更廣泛的平台宣揚他們自己越挖越深的意識和訊息。藝術、音樂如何在其中充權,就正是竪立了一個香港社會運動的一個典範,讓將來的運動可以借鏡,在不一樣的脈絡下汲取經驗,讓音樂和藝術所能帶來的力量充份發揮在大大小小的運動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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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 Cantona
藝若是 Those As Art

社區文化發展工作者、跨領域藝術研究生。相信社群藝術充權。2013/14 Hong Kong Scholar on the Clore Leadership Programme in the 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