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自傳性格的作品──反身性-敘事-文件

葉炫均
藝若是 Those As Art
Jan 21, 2022

自傳作品中的作者現身

影像檔案作為一種田野

攝影理論學者郭力昕曾指出,在觀看陳順築作品時,「常常是站在私人材料與非私人的經驗之間,觀看著一種關於家庭記憶的議題、及各種裝置手法的展示。」(郭力昕,2003,頁163)

陳順築也曾自述:「它明明使用的是我家族的照片,但常常看起來又像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的照片。」、「使照片與它誕生的關鍵性時空(顛覆傳統攝影談的決定性瞬間)疏離、異化、藝術催眠我的情感,使我和我自己的故事疏離、異化。」(陳順築,2004,頁55)

從影像中尋找,關於家的想像與距離。陳順築的作品中,有許多對於記憶的追思,而其中在《四季遊蹤─三地門》(見圖1)這件作品,更是把自己幼時的照片放入其中。此時對於藝術家而言,作品形成一種與自我過去的對話狀態。

圖1:陳順築,四季遊蹤─三地門,2003。資料來源:攝影之聲

三年前,陳順築與莊普、蘇匯宇及吳東龍組成「新店男孩」,這樣的創作組合雖然多少帶著大男孩般的玩性而生,然而在創作期間,陳順築也有機會深入了解新店地區的人文與自然景觀。這些因創作所需而開始的踏查,不僅影響陳順築的生活,同時與外在環境的聯繫以及自身對於環境的觀察,也讓陳順築獲得機會重新檢視自己。(莊偉慈2014,P.180–185)

在《回春術包子》(見圖2)中,作者開始不只是探論家族過往的攝影照片,而是開始自己把生活裡的點滴所畫成作品。藝術家如何從,擺放在他人或是手持的那個攝影機開始朝向自己。這個朝向,是否意味著,作者在處理這些跟自己既有關係,又如此疏遠的影像時,終於捨棄掉了某種距離,而開始將自己納入家族史當中。

圖2:陳順築,《回春術:包子之牽腸掛肚》,2013。資料來源:藝點觀察

在2014年的《回春術:呼啦圈》中,陳順築更是直截的將自己的面容朝向觀者。(見圖3)

圖3:陳順築,《回春術:呼啦圈》,2014。資料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彷彿在這一系列的作品中,從《迢迢路》系列,如郭力昕所描述,攝影家一直在路上,看見、離開;他一路尋找「家」、定義「家、或想家。(郭力昕2013,頁165)又或者是黑盒子系列。(見圖4)

圖4:陳順築,《家族黑盒子─家族水族箱》,1992。資料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無論是「家族黑盒子」系列,透過家族老照片的拾得、收集與重新安排,結合老件如木箱收納盒以複合媒材概念處理的方式;「集會.家庭遊行」系列將肖像照片懸掛在廢棄的建物上,在拍攝之後放大展出;或上述的「花懺」系列。陳順築的影像不僅僅讓人感受到他對於故鄉、親人與家族的濃烈情感,同時也可感受到藝術家如何透過創作反照個人與家族歷史的意圖。(莊偉慈2014)

在這種回望自身與家族之間關係的探問,直到一種好像默默確認了自己的善終之時,而開始將自己寫入歷史。

官方影像作為一種田野

這裡我再舉出一位影像創作者的例子,傅榆。並談論2018年傅榆受邀參與國家電影中心,時光台灣的計畫,《不曾消失的台灣省》重新揀取、詮釋官方影像檔案。並在詮釋的過程中,如何談及自身的困頓與認同。並與陳順築相互可比較的,延續作者現身,並直面觀者的狀態。(見圖5)

圖5:傅榆,《不曾消失的台灣省》,2018。資料來源:公視+平台截圖。

傅榆在剪輯國家電影中心的影像時,特意揀選了,父親當時所鍾愛的政治人物之影像。並從中道出,自己家庭的政治背景,與在生命過程中與台灣社會扞格的不認同。並在影片後半段,使自己被訪談,說出如何在不同階段沒有被認同的關係。這樣的自我認同追尋問題,始終圍繞在這些資料影像中,包含《王哥柳哥007》電影的腳色大聲質問「你到底是什麼人」(見圖6),藉由影像資料的剪輯整理,代替自己走過一段認同的旅程,並在最後對著鏡頭自白、哽咽。(見圖7)

圖6:傅榆,《不曾消失的台灣省》,2018。資料來源:公視+平台截圖。
圖7:傅榆,《不曾消失的台灣省》,2018。資料來源:公視+平台截圖。

自剖的現身

儘管創作者(即自我)是作品的中心,但其表達可能還是沒有自我意識。[…]要做到反身性,不僅需要清醒的自我意識,還要充分意識到應該揭示自我到哪些方面,以便讓觀眾不僅了解創作過程和最終作品,而且還能明確認識到這種揭示行為本身是有目的、有意圖的,而不是自戀或偶然的舉動。[…]只有當創作者決定把他對自我的意識變成一種公共的東西,並將其傳遞給觀眾時,我們才能認定這部作品具有反身性。(Jay Ruby 1997:4;引自林欣怡2018a)

在後半段,創作者傅榆的情感反應,好像是一種難言之隱,非不得已的必須現身。在這些影像檔案的資料中,再也不足以從這些資料裏頭,談論出一個關於自身的輪廓。而只好藉由直截的視覺形象,出現在鏡頭之中。這裡甚至創作者處於被逼問的狀態。而因為觀者的角度位置,正好身處的角度是我們把他逼哭的。

從這樣的反身技術,再回看陳順築在作品中的現身,一種對於家鄉或是家族的回看,藉由實地回訪,或是影像檔案的回訪。從而終於在現居地的日常中,找到屬於自己安身的處所,而回歸自己在自傳中的位置。

而在傅榆這邊,更積極地使用影像檔案,激問了一串可能已經過時,但對於創作者自身仍然重要的認同問題。並將這樣的現身姿態,成為一種轉進的行動。將自身面對的種種質疑、無法融入、信任與認同等問題,所引起的一波波情緒,在影像中展開。並也重新書寫、對應了,在官方檔案底下,那些我們還沒掀開過的訊息。

反身性的技術

曾涵生提到:「費邊(Johannes Fabian)提出的「生產者 — 過程 — 產品」模型之上。他認為,多數電影作者僅止於向觀眾展示產品,其他兩個參數都被排除在外;而反身性電影恰好相反,它願意將三種元素全數揭露而出,其假設是:如果觀眾未經由「生產者 — 過程 — 產品」此一途徑進行觀看,並對三個參數獲得覺知的話,那麼他們便不可能對影像產生批判性的理解。」(曾涵生2018)

經由文化人類學者費邊的思考模型,作者在作品中的現身,代表者一種對於事件真實性的背書。但在自傳性的作品中,則更像是作者被作品化了,作者不只是端出一件作品讓你看,告訴你他的故事,藝術家不再躲在理論與作品背後,而是如《不曾消失的台灣省》直接在你面前哭。如此的直面觀眾的影像,帶有一種渲染力。但我們這裡也應該要延伸的問題是,在這樣的渲染力之下,我們就應該承認作者所提出來的故事是值得深思的嗎?

紀錄片之所以必須揭露生產者的生產過程,並非出於自戀或自我指涉的動機,而是出於對「作者 — 他者」關係的批判性理解。(Ibid.)

作者與他者的批判關係,將國家檔案擴展成自剖影像。並在影像中,藉由旁白、自我被訪談,或像是一種被諮商的狀態剪輯進去。透過此敘事技巧,也同時將自身的位置寫進了國家檔案中(見圖8.9)

圖8:傅榆,《不曾消失的台灣省》,2018。資料來源:公視+平台截圖。
圖9:傅榆,《不曾消失的台灣省》,2018。資料來源:公視+平台截圖。

生命政治的作者現身(生)

生命政治的文件

在《凹洞》作品中,郭俞平製作了中興新村的模型,並藉由對於房子的移動與拍攝,來逐步探進這些房子地基裡的管路。(見圖10)

圖10:郭俞平,《凹洞》,2013。資料來源:谷公館

不同於前兩位藝術家,以自身的身影或肖像現身在作品之中。在郭俞平的《凹洞與延遲》展覽中,採取了一種藉由各種重建家屋的拍攝影像、歷史文件訴說生命故事的方式,將生命編織在作品之中。郭俞平走訪過往住過的家屋,蒐集過往中興新村的文獻資料。將自身的生命經歷、村落的過往資料與現時影像同時陳置在展場之中。(見圖11.12)

圖11:郭俞平,《凹洞》,2013。資料來源:GUO Yu-Ping on vimeo截圖。
圖12:郭俞平,《延遲與凹洞》,2013。資料來源:戴映萱網誌

若說此作品只是客觀性的再現歷史,或僅為了自我療癒未必符合創作者的原意,因為我們可以看到作品並非僅著重文獻呈現與紀念碑化,也並非自慰式的情感發洩,而是作者以深具歷史感與切身經歷的「說書人」角色述說歷史(戴映萱2014)

藝術成為生命

但是如今,時間、延續、與生命都不能直接展示,只能被記錄。因使現代生命政治的主要媒介是官僚與技術文件,其中包含規劃、法令、事實調查報告、統計調查,以及工作計畫。這不是巧合,當藝術想稱自己為生命,它也使用相同的媒體文件。Boris Groys(2008/2015,頁84)

在《延遲與凹洞》的展覽中,所陳列的檔案,正是這些技術文件,所指向的生命,指向藝術家自身的經驗。這並不是在記錄某個事件所留下的資料,而是治理規畫這些生命的文件。(見圖13)

圖13:郭俞平,《延遲與凹洞》,2013。資料來源:谷公館

藝術成為一種生命形式,藝術品變成非藝術,僅僅是這種生命形式的紀錄。我們也可以說藝術變成了生命政治,因為它開始使用藝術手段來生產、將生命做為一個純粹的活動來記錄。事實上,藝術文件做為一種藝術形式,只能在今天生命政治時代的條件下發展;至此,生命本身已經成為技術與藝術介入的對象。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再次面臨著藝術和生命之間的關係的問題(Ibid. 頁82)

如果要說,郭俞平的作品中也擁有一種現身技術,或者一種將生命檔案化的企圖。我會覺得這裡的文件,是一種安排與陳列的技術,與陳順築安置自身家族的影像檔案不同。而是一種在某個政策歷程下,作者所嘗試拼湊出的一個關於生命模糊的複本影像。這些文件就是作者,如同一份生命履歷代表一個人的全部一樣,這樣的文件正是生命政治下的現身(生)。

非田野的精神拓樸學

無論是面對一個異文化的他者,或者日常生活中的尋常物件,當我們選擇透過攝影機將之追蹤、觀察、定影、深描、論述、放映的同時,便是在面對「影像如何生產」的提問,以及因為這個提問擴延而出的田野工作、觀看視線、身體性、語境脈絡、影像語法等反身性思考。簡言之,「反身像」是一個「影像方法論」的局部聚合,而構成這個聚合文本的影像創作者、人類學者、紀錄片導演、文化研究者等不同生產型態的交互作用,將以自身經驗解剖,於鏡中映射。(林欣怡2018b)

郭俞平在2018年受策展人林怡秀邀請,加入一項展覽計畫。郭開始認識一位越南籍移民,秋柳,並跟隨秋柳回到越南,近身觀察這位離鄉的受訪者。(見圖14)

圖14:郭俞平,《睡著,夢著,在昏熱的沃土》,2018。資料來源:ARTALKS

郭俞平認為必須承認內在所受的牽引,並且認知到,他並非客觀的記述秋柳的故事,而是透過她來經驗自己。(許楚君2019)

越南,是我現在試圖向你描述的國度,濃淡交錯的陰影中,我只抓到幾片風吹落葉,頭頂上的那棵大樹,我還不曾見過它確切的模樣。但你要知道,如果想認識事物的本質,也必須知道觀察者自身發生了什麼事。(郭俞平2018)

自我與他者的落差形成了不確定的張力,對自身的檢視則是其中不間斷的勞動狀態。……郭俞平認為藝術家所記述的,是自身接觸外在事物的路徑;作品是一份情感的檔案,將「我」的主觀經驗凝結成可被論述的視覺物件(許楚君2019)

我,的外化、作品化

將腦海中慢慢生成的意象,藉由拆地毯、戳羊毛的勞動,化為展場中夢境般的具體空間。(許楚君2019)

藝術家最後回到了自身。在這一段的田野經驗中,秋柳雖然做為一個訪談、觀察或合作對象,並渴望述說自身故事的姿態。但郭回到了自身。那是一段秋柳的故事,沒有也不認為自己應該佔據了說故事者的位置。自己是經驗了別人的生命,從而經驗自己;描述的不再只是秋柳的故事,而是在這個計畫中,自己的體悟與位置。

藝術家再一次將自身暴露了出來,但這一次是帶著一種碰到他者的自省,帶有對於族群、政治與歷史的思索;但也更像是創作者只是說她經歷的一件事,感受到了什麼,回到一種更單純的表達狀態。文件隱去,而是帶有更多空間想像的抒情表達。技術上較為傳統、較為直截的,好像是純粹的做、純粹的說。但在做之中,以這些繁複的手工勞動來進行,拆地毯、戳羊毛,並將自己的頭髮也戳進其中。(見圖15)

圖15:郭俞平,《我的胃裡沒有午飯,脖頸在尋覓陽光,腦子求索著愛情,靈魂裡有慌亂,心裡則有一股刺痛》,2018。資料來源:ARTALKS

這次不同於過往那些出現在影像中的建築模型,卻像是在捕捉一種還未能成型,亦無法臨摹的心象織景。製作的本真好似出現在展場中,並延長了一種創作者的世界景象,將繁複的經歷影像,沉澱篩出。

小結

以自我現身為經,檔案或田野的探索為緯,筆者嘗試尋找藝術家在述說故事中的身影。尤觸及到自身生命經歷的過程中,如何透過各種敘事的技術與鋪排,來組構出自我與作品,或自我與世界的意義。並嘗試以生命政治的角度,來關照藝術家在創作之中,在藝術世界中的反身位置。影像的紀實、檔案屬性,也同時可能成為帶有規訓生命的姿態。如何在書寫自身,或者在敘述之中,得宜地安置或使之退位,都使得自傳敘事仍帶有一種基進的魅力。

引用書目

  • 林欣怡(2018a)。反身像:異步、實驗、恍惚性。藝術觀點ACT,74期。
  • 林欣怡(2018b)。反身像中的第三種聲音。藝術觀點ACT,74期。
  • 莊偉慈(2014)。滲透生活的攝影 — -陳順築作品中的微觀敘事。藝術家雜誌,472期。
  • 許楚君(2019)。遁入差異的身體練習:郭俞平的(非)田野與自身。藝術家雜誌,531期。
  • 郭力昕(2013),再寫攝影,台灣:田園城市。
  • 郭俞平(2018)。【你是我的眼.藝術不在家】郭俞平越南筆記。ARTouch。
  • 陳順築等(2014),家族盒子:陳順築,台灣:田園城市。
  • 曾涵生(2018)。反身民族誌:田野與再現中的政治實踐。藝術觀點ACT,74期。
  • 戴映萱(2014)。藝術文獻的生命注入:關於郭俞平的《延遲與凹洞》。非常評論,18期。
  • Boris Groys (2015). 藝術力(郭昭蘭、劉文坤譯)。台灣:藝術家。(原著出版於 2008)
  • Jay Ruby (1977). “The Image Mirrored: Reflexivity and the Documentary Film,” Journal of the University Film Association, Vol. 29, №4, (Fall 1977), pp. 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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