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神都怕。我不相信神的愛，只相信神的懲罰。我認為信仰，只是為了接受神的鞭笞，低頭走向審判台。縱使我相信地獄，但實在難以相信天堂的存在。
啊，若神肯聽我這種人祈禱，我祈禱一次就好，一生一次就好，請給我幸福。」──《人間失格》‧太宰治
《人間失格》為日本作家太宰治的顛峰之作，是他個人的半自傳，也是他人生中最後一部作品。全書描述主角葉藏自幼便受「懦弱」所困，為了逃避現實而不斷沉淪，其表面看似消極怠惰，但內心其實萬分痛苦地掙扎著，極其茫然與無助，窮盡一生都在死命尋找一絲曙光，尋找在晦暗人世中的自我定位。從年少的青澀膽怯，到成年後的自我放逐，他放棄了一切的希望，也放棄了生而為人的價值。在經歷了酗酒、女色、藥物成癮、自殺未遂後，他便一步一步走向自我毀滅。
透過主角葉藏的人生遭遇，太宰治同樣回首了自己一生的苦澀。太宰治出身名門望族，卻從未享受到其種種好處。太宰治一生致力於文學，在他短暫的39年生命中，創作了三十多部中短篇小說。曾參與左派運動 ，自殺、殉情未遂多次，1948年6月13日深夜與崇拜他的女讀者山崎富榮投河自盡，享年38歲，為自己短暫的生命劃下最後的句點。
然而，我們就同葉藏一般，未嘗不是如此呢？我們都會茫然、困惑，都會膽怯和麻木，也都有可能一步步走向人間失格。看完本書，當下最大的感想是「可悲啊」，因為葉藏其實有許多機會可努力振作，也可以好好自愛，然而他最後只是選擇自我放逐，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但除了可悲以外，書中呈現更多的是種理所當然，是種人性的邏輯，這才是本書最需要被探討的。每個人做出什麼決定，都是理所當然的，都是有跡可循的；葉藏的迷茫、頹廢與失格，這一切皆環環相扣，所以才可悲，也所以才理所當然。
我們該問的是：為什麼葉藏會「失格」，失去了做為人的價值？
生而為人本身代表著什麼，反映出一個人內心最深層的想望，與他之所以獨一無二的意義。有人是投身寫作，有人是成為藝術家，有些人則是統一德意志、義大利；你我都可以自問：我生而為人到底代表著什麼？其最重要的事物為何？以此思維看待人生重大決定，或多或少會有些答案的。葉藏無法守住他內心深處理所當然的東西，所以才會人間失格。失去了人生理所當然的必要元素後，緊接著一連串的殘酷現實驅使他自我放逐，逼迫他不斷做出消極的決定，最終走向自我毀滅。筆者認為，葉藏生而為人的條件，便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真誠」。
「人們互相欺瞞，且能神奇地毫髮無傷，甚至好像沒發現彼此互相欺瞞。其實人類的生活裡，處處充斥著這種精湛巧妙、清爽開朗又快活的不信任例子。......我只是難以理解，為什麼人們互相欺瞞，還能活得清爽開朗快活，甚至充滿自信。但人們終究沒告訴我箇中奧秘，我要是明白那箇中奧秘，就不會如此畏懼人們，也不用拼命搞笑服務他們，更無需與人們的生活對立，夜夜飽嚐地獄般的痛苦。」──《人間失格》‧太宰治
從本作的最開始，葉藏自幼便無法理解人為何要演戲、為何總是戴著一張面具，無法真誠相待。故他開始感到與人類社會的一切格格不入，內心與之對立。然而，「懦弱」卻是他最致命的弱點，驅使他放棄生而為人最重要的事物，逐漸走向失格。
「我想到一個方法：扮演小丑搞笑。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儘管我極度畏懼人類，但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對人類死心。因此我藉著搞笑這條細線，得以勉強和人類維持一絲連結。」
「不久我也明白，菸、酒、妓女，縱使是短暫的，也足以讓我忘卻對人的恐懼，不失為轉移注意力的神丹妙藥。」
「膽小鬼連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也會被幸福所傷。」──《人間失格》‧太宰治
於是，葉藏從年少懼怕人類，又為了產生一絲連結而賣命搞笑、譁眾取寵，到成年後為逃避對人的恐懼而沉迷菸酒與女色，他窮其一生都在努力找回信任與真誠，但始終沒有勇氣向前邁出一步，著手追尋幸福。他連追求幸福都怕。懦弱的他轉向搞笑瘋狂迎合他人，自己也學著世人開始互相欺瞞，違背了自己的初衷，也因仍無法融入世事而感到萬分痛苦。後來葉藏投入酒精與風色場所來麻痺自己，但那就終究只是逃避，那裡沒有信任也沒有真誠，甚至帶著他喝酒的酒肉朋友堀木才是欺瞞與利用他最深的人。不過葉藏為了逃避，也甘心被如此對待。
葉藏一生中，唯一遇過一個完全善良、真誠、值得信任且毫無心機的人，是在喝酒時認識的女人──良子，她也在日後成為葉藏的妻子。在結婚之後，一切似乎要有轉機了，葉藏終於找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元素，並嘗試戒酒，開始用心做著漫畫家工作，同時就算犯了錯、再碰了酒也總是有良子對自己的包容和信任。然而，兩人的世界總是那麼美好，但現實世界總是殘酷的。看似葉藏與良子的生活會一直好下去，直到有一天，現實毫無理由地奪走了得來不易的一切。書商老闆強暴了良子。良子信任老闆說不會對她怎麼樣，便遭到他的非禮與玷污。並且被葉藏目睹一切經過。
「我頓時頭暈目眩，呼吸急促，在內心低喃：『這也是人的一種面貌，這也是人的一種面貌，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甚至忘了去救良子，就這樣呆立在樓梯。」───《人間失格》‧太宰治
此時世光下，仍舊是那個懦弱、無能的葉藏。一如既往，他這次仍沒有勇氣去守護他視為世間最珍貴的人事物，也就是良子與良子的信任。此後，葉藏徹底崩潰了。
「我頭髮的少年白始於此夜，後來我終於對一切喪失自信，也終於不再相信任何人，永遠遠離這人世生活的一切期待、喜悅與共鳴。」
「比起良子的身體遭到玷汙，我更在意良子對人的信任遭到玷汙，這才是日後很長一段時間，幾乎活不下去的痛苦根源。」
「我要問神，難道信任也是一種罪嗎？」───《人間失格》‧太宰治
葉藏唯一渴望的美德也動搖了，他便只能終日沉浸在酒精裡。後來葉藏被親友設計，強行送往精神病院接受治療。他在當下並沒有做出任何抵抗，終其一生也沒有對這人世表達過任何不滿或進行奮鬥，只是任由它蠶食鯨吞自己生而為人的一切價值。最終，葉藏在精神病院身體、心神每況愈下，在那裡度過了餘生，成了徹底的廢人。人間失格。
看來，「廢人」，真像個喜劇名詞。......現在的我，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只是，一切都會過去。───《人間失格》‧太宰治
拋棄信任與真誠是葉藏失格的原因，而懦弱則驅使他拋棄了信任與真誠。本作實為太宰治的個人寫照，但他與我們其實並無不同。每個人生而為人的必要元素不盡相同，這使得每個個體何以獨一無二，何以有值得奮鬥的目標和理想，以及值得用生命守護的人事物。同時，每個人也都有致命弱點，有些人是怠惰，有些人是濫情，有些人則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被何事何物所拖垮。在自我實現之前，你必須足夠了解自己，認識自己的歸屬和弱點、原則和底線，才足以知道如何對抗，對抗世界上一切的惡意，對抗背叛與欺騙、挫折與失敗，並且學會如何調適痛苦，學會怎麼面對失去。
人一旦失去了最深層的自我，放棄了最後的底線，便會失格。對失格者來說，不存在神的恩典，只有神的鞭笞。一切都不曾存在，只會過去。希望各位除了更瞭解本作，也都可以找到屬於自己最終的幸福，並且不畏懼世界上不完美的一切，與之奮鬥。共勉之。
*本文之所以能完成，特此感謝筆者的一位朋友。一個人的能力有限，沒有妳就不可能更接近《人間失格》的內涵，也不可能去思考更多的事物。對此筆者感到獲益匪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