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觀點下的地方觀察

最近在幾次講座及和朋友閒聊的時刻多次提及朵琳.瑪西(Doreen Massey)的「全球地方感(A Global Sense of Place)」,意即身為現代人的我們使用的有形無形工具早已突破地域界線,有個比較老派的說法將其稱為「地球村」,不過弔詭的是,這種國際化的浪潮卻也可能激發國家、城市與鄉鎮地方對於守護自身資源、文化甚至家園的反抗,使得「地方感」的概念得以被重新強化。如果從現代建築史的脈絡來呼應,全球地方感這種概念上的反思起因於建築現代主義促成的國際式樣水泥盒子對於地方建築的無情輾壓,肯尼斯.富蘭普敦(Kenneth Frampton)為此提出批判性地域主義呼籲我們放棄追求「前衛」思潮並轉向「後衛」立場 — — 也就是從地方的歷史脈絡、文化、族群、社會等面向找到現代主義之後的建築出路。

在建築史中最著名的一次對於現代主義建築的反抗,莫過於一位住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媽媽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與建築師羅伯.摩斯(Robert Moses)主導的都市計畫展開的抗議行動。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書中提出「街道芭蕾」的概念,其意指人們在空間中的日常生活實踐將形成社區獨有的一種秩序,就如同一群芭蕾舞者儘管跳著不同動作,卻能形成一幅和諧優美的舞蹈畫面。而這種由下而上形成的日常規律是沒有辦法被空間專業者「設計」出來的。側面來看,雅各布斯在書中的洞見起因於她能夠敏感地同時以在地居民、一名上班族、一位媽媽的社會身分,以自身的日常生活為座標,對於所在的社區進行細膩觀察,從中發現「地方」完全不是規劃者或是建築師想像的制式又死板的模樣。

簡.雅各布斯積極參與公民運動,其著作《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大力批判現代主義式的城市規劃。

儘管雅各布斯提出的理論對後世影響深遠,加上建築現代主義被後六○年代後風起雲湧的後現代思潮稀釋以後,空間專業者對於「地方」的重視程度明顯提高;不過隨著網路世代的到來,「地方」和「社區」的實質意涵似乎也有了改變:聊天「室」是個讓人產生歸屬感的「空間」嗎?無名小站的誰來我「家」又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令人好奇的是,現代人待在虛擬世界的時間愈發拉長,真實世界當中那個擁有認同與歸屬感的地方還剩多少?而近年來在虛擬實境、AI人工智慧的技術大躍進的同時,建築學與人文地理學傳統上所認知的「地方」是否逐漸破碎化或早已悄悄轉向靠攏至那個我們尚未開始好好研究,存在於虛空當中的網路世界呢?再過幾年,我們會像一級玩家裡面的男女主角、或是攻殼機動隊當中的草薙素子,自由地(或被迫地)在現實與數位世界當中穿梭往返嗎?

如果上述的現象正在加速成真,那麼我們對於實體的「地方」會不會愈來愈不在乎、愈來愈漠不關心?因為我們不再需要一個充滿人情味、悉心呵護的社區、街道、甚至溫暖的家,只要打開電腦、戴上頭盔或眼鏡,我們就可以進入一個比起現實而言更舒適的(虛擬)世界了。關於現實存在的地方所面臨的挑戰或危機,我們會需要一個類「全球地方感2.0」的論述嗎?當學校的老師們正面對比起他們更熟悉「網路是什麼」的大學生們,師生要怎麼開始談論地方?說不定不同世代之間,心中所認知的地方早就完全不一樣了。

面對當代生活情境之下各種關於「地方」的未知、疑問與不確定性,我的建議是,請大家把自己想像成簡.雅各布斯。請以自己原本身為居民、學生、父母甚至觀光客的身分在習以為常的社區環境中好好生活、好好感受空間,再從觀察之中歸納整理你對地方的看法。我甚至鼓勵空間專業者刻意摘除「設計師」的眼鏡(尤其是美學濾鏡,請關掉):你喜歡什麼樣的空間,哪一家餐廳,哪一棵樹下,還是學校裡面某一條雨後無人的小徑?這些你覺得可愛迷人的事物背後都有其運作的道理,也可能是形塑「地方」的關鍵。套用電玩遊戲的術語,我希望大家可以把每天身處其中、平凡卻熟悉的所在之地當作一個「開放世界」,在這裡有太多的場景、空間、物件、人物等待大家去觀察與探索。就如同富蘭普敦所說,地方所蘊含的歷史脈絡、文化、族群、社會等面向能夠為建築設計找到出路,同樣地,當愈來愈多人理解我們所住的社區、街道及公寓,我們才能針對地方中的「好」或「不好」展開有意義的溝通及討論。

  • 本文刊載於文化大學建築系【陽明山美軍宿舍群及周邊空間觀察工作坊】成果手冊中

*更多在地介紹在我們的臉書頁面「在地偏好Topophiliastudio
*喜歡我們的文章,也請您不吝拍手給我們鼓勵喔!

--

--

在地偏好工作室
topophiliastudio

「在地偏好」是一間承接地方研究、空間觀察、視覺設計、插畫創作的工作室。「Topophilia」即為「在地偏好」之意,又可譯為「戀地情結」。我們擅長觀察、記錄複雜的空間與生活細節,再將其轉換成為易於理解的視覺表現。作品包含地圖繪製、田野調查、插畫創作、課程規劃、駐村研究等多重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