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裡面的「人」在哪裡?住宅空間的歷史書寫

從建築史家尼古拉斯.佩夫斯納(Nikolaus Pevsner)的經典名言「自行車棚是一個小建築物(building),林肯大教堂則是一座藝術性的建築(architecture)[1]」這句話中,我們大約可以感受到傳統西洋建築史對於「何謂建築」的態度。以佩夫斯納的觀點來看,近現代之前的建築史幾乎是一部教堂與王宮豪宅的歷史,書中對於聖索菲亞大教堂、巴黎聖母院、羅浮宮這些華麗的建築詳加介紹,然而對於不同時代的平民百姓住在哪裡卻隻字未提。美國建築師伯納德.魯道夫斯基(Bernard Rudofsky)為此嘲諷地表示「西方世界所撰寫和傳授的建築史,一向只是關注某些精選的文化。[2]」事實上,住宅建築及其居住議題直到西方啟蒙運動後才逐漸受到重視。原本令建築史家及建築師不屑一顧的「住宅」,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價值觀的劇烈改變之下,首先成為現代國家社會工程的重點改革對象,隨後更逐漸成為設計師競技、表演以及宣揚理念的容器。

原始棚屋的思考

當住宅成為啟蒙時代建築領域關注及理論化的對象,探究人類居所的起源自然便成為專家學者的論述重點。十八世紀的洛吉耶神父(Marc- Antoine Laugier)曾提出著名的「原始棚屋」理論:這是一個充滿寓言色彩的故事,內容大致上是敘述一個原始人原本快樂地在草地上曬太陽,卻碰上可怕的傾盆大雨,於是前往森林、山洞當中尋求庇護。不過天然環境對他而言並不舒適,於是他靈光一閃,將森林地上斷裂的樹枝組立起來,並以樹葉披覆其上,於是「現在他住下來了。確實,在這個房子裡,人依然會感覺到寒冷和酷熱,因為它四面開敞。但是他會用柱子填滿這些空間,於是感到很安全。[3]

在原始棚屋中,沒有拱圈、拱廊、基座、閣樓、們甚至窗。只有柱、檐部和三角頂才是棚屋以及所有建築最本質的部分。(文字來自《亞當之家》,圖片取自https://www.sophiajournal.net/sophia-5-the-modern-shelter

儘管這個故事生動地描繪了原始棚屋從無到有的過程,這段敘述卻和現實存在著很大出入。首先我們可以合理推斷人類居所的空間演變應是漸進式的過程,不太會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住宅的「祖先」就突然粉墨登場;其次,早年散落各地的人類因應不同的地理環境及氣候,發展出自己獨有的建築形式,因此倘若原始棚屋真的存在,也應有多重的起源版本。建築史家約瑟夫.里克沃特(Joseph Rykwert)對此評論,洛吉耶把原始人寫得「好像幾乎沒有什麼內在的想法」,他們只會憑本能直接「對自然的惡劣氣候做出反應,複製以自然為模型的『構造物』」,在這樣的描述下,原始棚屋的現身是在排除了社會脈絡、區域地理以及原始人可能有的「古怪習慣或癖好」之後,所誕生的一個神話化、理論化的版本,而不是一段經過考證的歷史書寫。

兩百年後,建築理論及歷史研究推陳出新,如今探討住宅的歷史、空間演變及各式各樣的設計理論對於大家來說已不新奇。然而當年佩夫斯納或洛吉耶看待建築的那副「眼鏡」依然牢牢地掛在「專家們」的臉上鮮少摘下。舉例來說,一棟被認定不美或缺乏藝術性的建築物,也就是那些沒有「被好好設計過」的房子,在當代的建築史中依然沒有太多容身之處,同樣地,住宅使用者對於空間的回應和調整也很少成為建築史書寫當中討論的重點。這樣的觀看視角正如同洛吉耶對於「原始棚屋」的想像,透露了建築專業者在將住宅理論化、專業化的過程中,一邊強調建築師意圖、設計理念乃至藝術、裝飾性語彙如何貫徹的同時,無形中卻也將住宅當中的「人」概念化、扁平化甚至邊緣化的視野侷限。不過,受限於文章篇幅,本文無意對東西方現代住宅演進史及其研究方法進行系統性的盤點與討論,而是基於上述段落對於「專業者觀看視角」的質疑,重新反思「書寫住宅空間及歷史」有無別的方式或可能性。以下以兩本著作為例,探討不同視角下的住宅空間觀察方式,同時思考住宅中最重要的靈魂 — — 人,可以置於歷史書寫當中的何種位置。

從人們留下的「遺物」探索住宅空間

法國歷史學家安尼克.法爾代赫 — 加拉布隆(Annik Pardailhé-Galabrun)在《私密感的誕生》當中,以三千份巴黎市民的「死後清單」作為探討住宅空間與家庭生活的研究素材。根據書中說明,死後清單是一份涉及財產繼承與分配的法律文件,而安妮克也強調,這些原始資料無可避免地和真正的「過去」存在落差,因為死後清單建立在「家庭破裂的時候」,而且清單通常涉及的是人生晚期的個人,這些人所居住的空間並不足以代表當時家庭生活的典型樣貌。儘管如此,作者仍透過研究死者遺留下來的物品及其所擁有的空間,重構了十八世紀的住宅生活情景。

1768年,一位巴黎有產者裁縫用品商讓.馬里克,住在聖日耳曼 — 歐賽洛瓦教區薰衣草路上的一所房屋裡,其中,底樓有靠近廚房的餐廳,二層有一間可容23人坐下的客廳(椅子的數量說明了這一點)。(《私密感的誕生p.131–132》)

書中先從住宅位址、社會職業、家庭關係的維度勾勒巴黎住宅的基本輪廓,接著再帶著讀者從住房外部、室內、日常生活及裝飾小物展開一趟空間探索之旅。有趣的是,兩百年前的生活型態對我們來說似乎有些難以置信:例如巴黎人平均每個人擁有十二張椅子,過去的臥室同時身兼會客室使用(當時沒有客廳這種東西!),在空間功能不甚明確的情況下,有些一家之主甚至睡在廚房裡面。更令人難以想像的是,當時的公寓採用分房出租而不是分層出租的模式,所以有可能一家人廚房在二樓,主臥室在四樓,佣人房在五樓,產生一個家庭在「物理上」被打散的奇怪景象。以住宅發展史的角度來看,《私密感的誕生》的書寫價值不僅在於記錄了這些乍看不合理、不方便的房間布局,作者更從空間、器物、生活習慣的大量第一手資訊中歸納、整理出十八世紀巴黎住宅空間的緩慢改變。安尼克證明了「大量小小的技術進步」加上人們「對幸福、對修飾和改善日常生活環境的深切期望」也是推動住宅空間品質進步的重要關鍵[4],探討住宅空間如何漸趨理性,使得人們如何享有更多隱私的這一段歷史進程,是書中內容書寫最令人玩味之處。

中產階級的居家生活

如果說《私密感的誕生》是透過研究往生者遺物將住宅空間還原重現,美國建築史學者喬丹.桑德(Jordan Sand)的《現代日本家與居》則以活生生的日本中產階級為主角,探討建築、家庭空間與中產文化的關係。喬丹首先在書中指出「中產階級」是一個因時而異的話語概念,儘管將該詞直接套用在日本社會仍有指涉不明確的風險,不過喬丹認為屬於這個「階級」的人們在措辭、行為舉止、服飾、個人物品及品味卻仍有特定的表現方式;對他來說,日本的中產階級是一個混雜了貴族後裔、知識份子和當時新興的職業白領階級的綜合體,而「家」則是作為反映這個階級群體身份的主要媒介。

1918年以後,幾所女子學校課本的《家庭教育》章節裡,都有幾幅精密規劃的兒童房插圖,這些插圖原本是《朝日新聞》舉辦的一次大賽的獲獎作品。這些極盡詳細的設計中,各種隔斷達到極端精細的程度,象徵性地反映出當代育兒專業體系的細緻程度。(《現代日本家與居》p.80)

明治維新以降,日本的菁英階級懷抱著使命感,對於國家展開從上到下的改造工程,而「家」作為國家當中最小的群體單位,自然是改革的重點對象[5]。因此,源自過去傳統的家庭空間環境、組成份子乃至日常行為開始受到嚴格的重新檢視及批判,打造一種「布爾喬亞式的家庭生活」成為國家邁向現代化的具體行動之一。可想而知,這種十足菁英思考導向的空間變革並不容易,除了根深蒂固的價值觀無法一夕有所改變,當時符合知識分子新生活標準的住宅設計和百貨公司展售的日用品在價格上更令人望之卻步。不過,如此現象在一次世界大戰後有了轉變,隨著經濟及生活條件的改善,大眾社會逐漸形成且愈發活躍,住宅空間改造不再單純只是國家及知識分子關注把持的話題。當更多人成為廣義的中產階級,並開始積極參與「中產階級家庭樣貌」的定義與實踐,住宅便順理成章地在資本主義商人的華麗包裝之下,成為千變萬化的商品。

《建築寫真類聚》系列中一棟文化住宅照片集中的幾頁。(《現代日本家與居》p.299)
1992年上野和平紀念博覽會與文化村鳥瞰。(《現代日本家與居》p.240)

1920年代,「文化生活[6]」開始成為日本民眾嚮往追求的口號與目標,伴隨而來的是名為「文化住宅」和「文化村」的大量建案與土地開發。就歷史的發展脈絡來看,此時日人所指之「文化」二字應當作特殊名詞看待,和我們熟悉的意涵不太一樣。書中指出,我們可以將「文化」理解為「日常生活改善」的代名詞,而文化生活、文化住宅則是改善日常生活的形式及手段:例如住宅空間的使用應該更有效率、避免浮誇裝飾、重視衛生安全,在生活上免除繁文縟節並重視家庭成員的相處等;事實上,這樣的概念與標榜機能至上的建築現代主義有許多相似之處。不過在這個具有特殊脈絡的「文化」一詞在日本大為流行時,卻也激起不少疑惑與反思:例如在追求現代時髦生活的同時,本土文化、歷史及傳統日常習慣是否應該還是在所謂的住宅「空間」當中給予其位置?與此同時,一個新興產業的角色 — — 建築師乘勢崛起,他們一邊作為引進、承接歐美建築現代主義的媒介,一邊憑藉大眾對於「文化生活」的期待找到發揮專業才華的著力點,在國家政治、社會大眾與資本主義市場交互影響及運作的背景之下,逐漸掌握並鞏固權力,從原本僅是服務少數菁英階級的空間專業者一躍成為具有舉足輕重話語權的日本現代住宅代言人,如此現象一直持續至今。而喬丹則提醒我們,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討論、設計和使用住宅的「布爾喬亞模式」在日本至今仍然存在,儘管遭受質疑卻從未被取代;因此,紀錄、分析並詮釋這一段住宅空間的發展歷史,讓人們理解日本現代住宅如何誕生、成形就顯得更為重要。

「揹著(陳規舊俗)包袱,我如何才能跳上這奔馳不停地快速列車呢?」這個男人帽子上標著「日本」,揹著「政治」、「經濟」、「宗教」、「思想」和「家庭」,眼望一列標有「文化生活」的列車呼嘯經過站台。(《現代日本家與居》p.237)

人與生活才是住宅空間中的主角

儘管《私密感的誕生》和《現代日本家與居》書寫風格及內容差異很大,不過兩位作者不約而同地以空間中的日常生活行為展開觀察研究,同時對於普羅大眾的住宅從何而來都有細膩的討論與敘述。回到台灣來看,坊間的本土建築與都市論著的書寫內容仍很少觸及我們身邊習以為常的平凡建築,也就是空間專業者的關注焦點大多仍圍繞在所謂的「最新與最舊」的建築之間擺盪 — — 包含由建築師設計甫完工的「建築作品」或是被專家學者認可有保存價值的「文化資產」。至於我家旁邊的老公寓,附近的社區大樓是什麼風格、具有什麼樣的歷史以及建築物從設計、完工到使用的脈絡是什麼卻往往缺乏細緻的討論研究。

充斥在我們的生活環境四周,這些台灣常見的尋常建築並未成為建築論著當中著力討論的重點對象。

可想而知,台灣本土建築當中的「人」,也就是當房屋落成後實際進駐的空間使用者,在建築史的書寫當中往往被化約為一個不帶感情的抽象人影,甚至直接從空間當中被抹除消去。然而,這些外觀普通平凡,也沒有華麗設計理念包裝之下的建築物,正是由住在裡面的「人」將其空間完善變成自己的家[7]。安尼克透過《私密感的誕生》告訴我們生命在空間當中的累積有多麼迷人,而喬丹則指出住宅空間其實是當下政治、社會、文化的一組切片縮影。如果要讓台灣建築史成為每一個台灣人都應該具備的基本空間素養及知識,那麼補足「我們身邊的住房建築從何而來」的這塊研究與論述缺口應是當務之急。

什麼是家?什麼是台灣人的家?當「台灣+人+家」這幾個字組合起來的時候,背後的意義又是什麼?這些問題勢必得在台灣住宅空間的歷史書寫中好好被重新討論、釐清。

[1] 尼古拉斯.配夫斯納,2011《歐洲建築史綱要》p.1,山東畫報出版社

[2] 伯納德.魯道夫斯基,2011《沒有建築師的建築:簡明非正統建築導論》,天津大學出版社

[3] 約瑟夫.里克沃特,2006《亞當之家:建築史中關於原始棚屋的思考》p.49–21

[4] 安尼克.帕爾代赫-加拉布隆,2022《私密感的誕生》p.380,浙江大學出版社

[5] 小說家幸田露伴在《住宅》這篇文章中倡議對「人與住宅的關係」進行改革,以使住宅的發展跟上國家的腳步。幸田露伴認為傳統住宅「如同扶手椅一樣舒適,但卻容易令人懶散」,它也許適合德川時代的人,但身處激烈競爭時代的明治人,則需要工作和休息相分離的「專門化住宅」。兩者不相區分的住宅,既不能讓日本人在其中有效率地工作,也不能讓他們明白家庭的樂趣。以上敘述摘自喬丹.桑德,2021《現代日本家與居:建築、家庭空間與中產文化》p.23。

[6] 根據喬丹.桑德在書中自己的註釋,「文化生活」中的修飾詞「文化」可以被翻譯為「有教養的」或「文化的」,不過兩種翻譯都有一定的不足。「有教養的」一詞過於強調個人因素導致定義上的狹隘;「文化的」在意義上又太過普世主義。不過作者也補充,或許「現代家居(modern living)」這樣的英語詞彙也許會保留「文化生活」在1920年代變幻出的味道。以上部分敘述摘自《現代日本家與居》p.208。。

[7] 「這些在城市、鄉村當中大量出現的『平庸建築』才是多數人居住、生活、娛樂的空間環境;可想而知我們很容易對平庸建築內建的空間秩序有所不滿,在成為真正的「家」之前,這些房間、陽台必然經過一番修補打理。」以上文字及更多關於普通與平庸建築的討論請見林思駿,〈平庸建築論:建築設計背後的人性與神性〉,編集者新聞第7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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