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家園的追求:「家」的空間營造與日常生活

1972年7月15日下午3點32分,名為普魯伊特–伊戈(Pruitt-Igoe)的美國住宅社區傳來轟然巨響,這場戲劇性的住宅爆破拆除行動被建築理論家查爾斯.詹克斯稱之為「現代建築之死」。這個由日裔美籍建築師山崎實規劃的社區,遵循著典型現代主義式的空間設計:一棟棟大樓坐落在開闊的綠地當中,住宅內部擁有良好的通風採光,外部則有公園草坪及完善的人車分道。然而,社區在1956年建成完工之後,短短數年就衰敗成為犯罪與貧困的溫床,並在1972年以爆破拆除收場。

普魯伊特–伊戈的爆破拆除明示了建築現代主義神話的破滅與死亡。

普魯伊特–伊戈「身敗名裂的死亡」無情地揭示了二十世紀初期城市與建築設計的盲點與缺陷:當功能主義凌駕一切,住宅成為居住的機器,人們的生活成為建築師筆下漂亮卻缺乏生命的渲染圖,一個在現代誕生的現代社區注定面臨毀滅[1]。然而在宣告「現代建築已死」的住宅爆破場面不斷在美國電視台反覆播放的同時,世界上的住宅、建築乃至城市規劃大多仍以崇尚理性、功能、邏輯的現代主義理念作為設計的主導原則。不過,普魯伊特–伊戈的爆破事件,似乎也讓建築設計者與居住者在空間認知與使用上的落差浮出水面,在破敗的社區灰飛煙滅之際,過去常見的以完善建築設計就能創造「美好家園」的說法不免令人起疑。

面對現代建築之死,西方的建築理論家們陸續在1960年代之後,開始針對「現代主義之後」的建築進行批判、討論與修正。建築師羅伯特.文丘里主張我們不該摒棄建築歷史中豐富的形式語彙,事實上裝飾造型的挪用與拼貼不僅可以豐富建築內外的涵義,其創造出來的不確定性還可以帶來詩意的效果;更令人玩味的是,不少活潑的建築外觀或城市街景常常「出於意外而非設計[2]」,這些形式上的複雜與矛盾挑戰了建築現代主義最核心的形隨機能理論。都市規劃師凱文.林區在《城市的意象》書中則以美國波士頓為例,探討一座區域特色鮮明的城市將予人安定的感覺[3],多數人「只要看看周遭就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這座有著中央公園、開闊水景以及優雅街道的城市其實是自然環境、歷史紋理及現代都市計劃交錯影響下產生的結果。如果要進一步理解一座城市為何迷人,挪威建築師諾伯舒茲的《場所精神》為此提供一個強而有力的解答。他指出人造環境是在人與自然互動之後而醞釀成形,因此建築物的存在不僅可以視為對環境的解讀詮釋,甚至還能彰顯地方特色,反映獨一無二的「場所精神(Genius Loci)」[4]

諾伯舒茲進一步指出,人對於一個空間若要產生歸屬感,必須要先確立自身與環境之間的關係,其一是「認同(identification)」,即對於身邊之物的存在意義與價值有所認識;其二是「定位(orientation)」,也就是明白自己「身在何方」。當上述兩項認知充分發展後,人才得以安居,真正的「家」才會出現。對此《家園》這本書中有更清楚的說明:「家園(home)既是物質的,也是想像的,是具有一套情感或意義的地點。家園,既是一個物質寓所,又是一個情感空間,由具有歸屬性的情感構成。[5]」另一位地理學者埃德蒙.邦克斯則有一段更直截了當的敘述:身處在「破舊不堪、柯布西耶式(Le-Corbusier- inspired)[6]的機器般的住房裡,他體驗到了一種親密無間、安全溫暖的家庭溫馨感」,在這個逼仄狹小的混凝土公寓中,「小小的書桌成了這個家的核心,每個夜晚在這張書桌上工作的那幾個小時,讓他覺得是在外面的世界裡找到了一處避難所」。

上述的建築及空間理論不約而同反映了一項事實:美好家園的實現和地方特質及過往歷史存在著緊密連結,與「設計好壞」沒有必然關係;除此之外,家還會隨著空間中的物質變化及情感流動而不斷變形。然而在建築學領域中,「家」往往被當作一組靜態的住宅空間模型,在進行歷史研究與建築設計的過程中,空間專業者常常有意無意忽略「家」應該是一個隨著日常生活而不斷變動的空間場域。事實上,當一棟建築物完工落成之後,真正的「家」的空間營造才正要展開。建築學者戴維.西蒙在《生活世界地理學》中表示,人在家中將養成屬於自己的「時空慣例」,亦即我們會在「固定的地點、固定的時間做固定的事」。換句話說,我們在家裡並不需要每天制定時間排程,因為「現成的規劃會自動展開,只要跟著做就行了」。時空慣例會隨著日常變化彈性靈活地調整,最終達到一種動態平衡,同時反映在家中的空間布局與裝飾擺設上面。

人們甚至會將時空慣例帶至新的生活環境當中,例如租屋處的衛浴用品擺設位置和老家浴室一模一樣,來到陌生旅館會先攤開行李箱,將日用品一一在房間中「歸位」,這些不自覺的行為或小動作都可視為「家」的空間營造永遠是以人為核心的現在進行式。雜誌編輯都築響一的攝影集《日常東京》的英文書名「Tokyo Style」,就是對於設計師眼中的「生活風格」和實際存在家中的「生活風景」開了一個嘲諷式的玩笑[7]:「我在書中只是想說,就算不拼命工作買郊區的房子、租高級公寓,住房租五萬日圓的木造房屋也可能過開心的生活。[8]」儘管真實的家和設計雜誌上窗明几淨的展示照片相去甚遠,但每個被細心呵護的空間角落卻散發出一種迷人的氣質魅力,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能夠在都築響一的攝影照片中找到某種溫暖、平靜以及觀看的樂趣。

《日常東京》書中展現的家的空間樣貌才是名符其實的「Tokyo Style」。(圖片翻攝自《日常東京》)

《日常東京》書中展現的家深刻反映現代人類與住宅空間的互動關係。如今大多數人居住在現成的大樓與公寓當中,這些承襲著現代主義精神的模組化居住空間不可能滿足所有使用者的需求。不過既然「家」是一個動態的空間營造過程,我們理應可以期待每一戶人家的個性都可以隨著時間在建築內部甚至外部有所展現:過去的人類撿拾茅草、樹枝搭建、佈置居所,如今我們在現成的水泥盒子中,購買ikea的燈飾、生活百貨的收納盒或是改裝陽台來打造自己的家;從空間營造的角度來看,現代人的行為和古人在本質上並無太大差異。換個角度思考,多數平凡甚至平庸的住宅中那些令人不甚滿意的空間,反而刺激了人們的創造及想像力,進而讓「家」有了自由生長、演化的機會。就結果而論,空間設計者和使用者之間存在的認知落差,反而讓美好家園的想像與實踐有了更多可能性。我們應該要意識到的是,在一棟棟空間標準化的現代水泥公寓裡面,即便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區別了你我的不同:無論我們只是在租屋處的床頭貼一張海報,還是在臥室鐵窗掛上幾盆蕨類植物,這些行為都讓真正的「家」得以顯現。

[1] 普魯伊特–伊戈的規劃花費很多心力在功能性的安排設計上,卻忽略了社會、文化、心理以及種族問題,終究導致失敗。

[2] 關於「出於意外而非設計」,文丘里舉出如「華爾街上遺留的三一教堂」、「高速公路與原有建築的並存」以及「小房子與大教堂或中世紀城市的城牆過於靠近」的各種「反常現象」為例,見《建築的複雜性與矛盾性》p.33,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

[3] 凱文.林區《城市的意象》中最著名的理論即以通道、邊界、區域、節點、地標等五要素對於城市空間的特色加以分析。

[4] 場所精神源於羅馬人的信仰,就拉丁文的字面意義來看,Loci代表「地方」,Genius則有「守護靈」之意。諾伯舒茲指出這種「守護靈」賦予人和場所生命,同時決定他們的特性和本質。

[5] 艾莉森.布倫特、夢賓.道林,2022《家園》p.26–27,北京師範大學出版集團。

[6] 「柯布西耶式住房」其典故來自於建築師柯布希耶(又譯為柯比意)的經典名言「住宅是居住的機器」。就該文本前後文判斷,意指一種現代、簡約、冰冷、機能主義式的狹小水泥居所。

[7] 許多設計雜誌常常喜歡以「○○style」介紹某種裝飾及空間設計風格,然而《日常東京》的「Tokyo style」記錄的卻是各種尋常不過、雜亂與充滿「生活感」的家。

[8] 都築響一,2018《圈外編輯》p.186,臉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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