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者》調查報導工作坊分享:人物採訪的五項心法

編按:1月14、15日兩天,《報導者》舉辦調查報導工作坊,本篇為「人物寫作攻略」課堂講義,記者房慧真總結過往經驗,傳遞實用的採訪寫作技巧,並公開給所有讀者。

採訪心法1:「蛔蟲」

不要問初階的蠢問題,也不要問普遍能套在每一個人身上的泛泛之論,這代表你一點功課都沒做,例如:你為何寫作?你為何想創業?為何想開獨立書店?創業的心路歷程?創業的甘苦談?先做功課,才能問出進階的問題,問到對方心坎裡,問到對方覺得你就是他肚裡的蛔蟲,問到對方欲罷不能,請你到家裡,像朋友一樣無話不談。

2014年金馬獎採訪中國導演婁燁,那年他以電影《推拿》獲得多項提名,最後也獲得最佳影片等大獎。

初見婁燁,他穿得一身黑,黑襯衫,黑色工作褲,褲腿側邊有2個大口袋(可想見他在片廠這樣穿的便利性),黑皮鞋,裸著腳踝,沒穿襪子。後來我才知道,婁燁的衣櫥裡都是一式一樣的黑衣,側訪演員時,他們都說,隔幾年沒見,婁燁還是穿一模一樣的衣服。婁燁像某種典型的創作者,心思全給了藝術,不必再分神出去,每天出門想著要穿什麼。日後我採訪趙德胤,他也有這個特質,衣服也總是那幾件,他坦承沒什麼朋友,不想浪費時間在社交裡無意義的談話中。

婁燁是我採訪生涯中數一數二難採訪的人,約訪排在頒獎典禮當天早上,這一天各種媒體的採訪塞得密實緊湊,我排在第二順位,事先言明只給我1小時。1小時以《壹週刊》深度人物專訪的要求,絕對不夠,但那次採訪卻讓我覺得無比漫長。

每問一個問題,婁燁的回答只有單字的「是」、「對」,他的頭就低下去,只顧把玩著他手裡的水瓶,他的頭再沒抬起,像張愛玲初見胡蘭成,要一路低到塵埃裡。後來我才明瞭,是架在他面前的那台DV惹的禍,當時《壹週刊》已經有做動新聞的需求,採訪時需全程錄影,導演總是藏在攝影機後頭,不習慣變成鏡頭前的主角。

我很慌張,我真的怕不到30分鐘,就因為問不下去而結束採訪。直到我問他一個問題,他的代表作《頤和園》裡有一幕是楚浮電影《四百擊》片尾,少年跑向海邊的經典畫面,想請他談談,法國新浪潮電影對他的影響。

聽到這個,婁燁的頭瞬間抬了起來,眼睛發亮,饒富意味地看我一眼,說:「你居然注意到這個!」

「你居然注意到這個!」叮咚一聲,我知道最困難的時刻已經過去,接下來的訪問順利多了。

那個畫面其實非常短暫,一閃而逝,多年前我第一次看以天安門六四學運為背景的《頤和園》,並沒有看到這個鏡頭。那次採訪婁燁前,我把他的電影全部找出來重看一遍。只能說天道酬勤,這個可能連一秒都不到的畫面,先決條件一,或許要看兩三遍後不被劇情牽著走,才能發覺這個微小的細節,條件二,要能看得懂他的「用典」,知道是楚浮的電影。如果功課要做得更全面,我應該把《四百擊》也拿出來重看一遍。直直問到他心坎裡的一個問題,拯救了原本快要滅頂的採訪。

採訪心法2:「夾藏」

採訪之前先給訪綱,我通常會列10個問題(不多也不少),列訪綱就是一種功力,什麼問題在先,什麼問題在後,輕重緩急需有層次。好的訪綱讓受訪者覺得你做了功課,先建立好印象。

訪綱主要的用意是寫給受訪者看,在露出的冰山之下,還有隱藏版的秘密問題,是不得不問,但直接列在訪綱裡會讓對方產生戒心,需暖場之後才圖窮匕見,夾藏在其他問題裡不經意問出來。列好訪綱,也無須受限於訪綱,訪綱只是一個骨幹,千萬別笨笨的照唸。採訪偶爾會來到起飛的時刻,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就把訪綱完全丟掉吧。

採訪一開始,還在暖場,建議不要馬上問最重要的問題,非問不可的我會放在中後段,問了之後對方可能會翻桌走人的,要放在最後,再尖銳的問題都要能問得出口,不回答也是一種回答,觀察對方當下的情緒,肢體動作,像拍紀錄片一樣,攝入眼底。

一開始我習慣先投其所好,先聊點輕鬆的,最好從受訪者的興趣先暖場。2011年底採訪葉德嫻,那年她先以《桃姐》獲得威尼斯影后,金馬獎早已是囊中之物。演藝人員通常難訪,葉德嫻在香港,也早練就對付狗仔八卦的金鐘罩。我和她聊星星,我從資料裡看到,她是天文迷,會跑遍世界去看流星雨或日全蝕等天文奇景,地上的一顆明星,追逐天上的星星,光是這樣的勾連,就涵義無窮。她聊起遠赴澳洲追星,果然就像攤開柔軟肚腹的刺蝟,有種小女孩的單純。

有沒有訪綱全然無用,要徹底棄守的時刻?的確發生過,那次採訪,一開始很沮喪,結束時很美好,成為難得可貴的「起飛的時刻」。

那是在2015年底採訪鍾永豐談五輕關廠議題,原本設定的方向是當年參與五輕關廠的抗爭學生,約了鍾永豐開始採訪時,才發覺他當年只是關心,人並沒有到現場。怎麼辦?與原先的設定完全不同,還要不要訪呢?事前功課沒做足,我的頭皮發麻,冷汗直流,像是第一次作弊,就被捉個正著。永豐是個相當博學的人,於是我繞了遠路,先岔出去,談閱讀。

我們天南地北聊了:娥蘇拉.勒瑰恩的詩與小說、集中營倖存東歐詩人、巴勒斯坦詩人Mahmoud Darwish、赫塔穆勒《呼吸鞦韆》、阿斯圖里亞斯《玉米人》、宇文所安《追憶》、《迷樓》、鍾嶸《詩品》、杜甫、陶淵明、樂府詩……。

他的書勾連出我的書,一本一本織成神奇的魔毯,起飛了。再降落時,才發現沒有飄遠,循著他的閱讀軌跡,正一一回應最重要的核心,激盪出意想不到的精彩。

這個經驗告訴我,如果迷了路,不要慌張。每個受訪者都是一本大書,打開他,一定有可觀之處。一個人閱讀的軌跡,往往可以卻顧所來徑。如果可以選擇,我最想去受訪者的書房,看他們有什麼書,所有的蛛絲馬跡都在書架上,藏也藏不住。

採訪心法3:「年表」

人物訪問我通常會做受訪者個人年表(出生、畢業、結婚等),佐以歷史年表,例如二二八、美麗島、解嚴、文革、六四……他當時幾歲(也兼及他的父、母親,祖父、母幾歲),他肯談當然好,如果沒有,為什麼這段歷史記憶在他的生命史留白。

我非常喜歡為每個人物做年表,有時候我還幫人物的哥哥做年表(例如第二次採訪趙德胤),通常不用電腦打字,而是直接手寫在筆記本裡。會用各種色筆塗得花花綠綠,像是回到中學的歷史課,一種學徒的心態。

我常用的是無印良品的筆記本,以及每次去香港都會買的學生作業本(價格十分便宜,後有九因歌,也就是台灣的九九乘法表)。一個人物通常一到兩本筆記本,很多資料當然可以用影印,但我偏愛用手抄錄的感覺,年表皆一一繫年在筆記本裡。採訪前對我最重要的不是訪綱,而是年表,只需大略掃過一遍年表,就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舉個例子,2011年底採訪韓國導演李滄東,他生於1954年,歷史年表中的事件有:1950韓戰爆發,1953年南北韓分裂,恰恰在他出生的前一年。接著朴正熙發動516軍事政變,全斗煥軍事政變、光州事件、曾被迫害的金泳三當選總統,開始轉型正義、金大中金正日的南北韓首度破冰會談,也旁及亞洲金融風暴,這些都是「大歷史」。年表做好後,第二階段就是穿插進李滄東個人的「小歷史」,大歷史事件發生時,他幾歲?他的重要作品發表於哪一年,有沒有受到大歷史的震盪與影響?

年表像船錨,在茫茫大海中迅速定位,不致迷航。

我會特別留意一個人的青年時代,那個時期將觸角開始伸往世界,容易帶著理想主義,如果他持續下來了,為什麼?如果他改變了,又為了什麼?事先做功課,如果知道年輕時代影響他的書籍和電影,在時間許可下,我會盡可能都找來看。

2012年第一次採訪陳為廷時,我讀完他從國中開始累積的上百篇網誌,再順藤摸瓜,知道要理解這個人,不能繞過楊照《迷路的詩》、楊德昌的《一一》(這部在台灣從來沒上映,不太好找的電影,他至少看了6遍)。存放文章的奇摩無名小站後來沒有了,陳為廷自己都沒存檔,反而是我當時複製貼上存下來一些,後來我們成為朋友,我把這些消失於網路黑洞的記憶寄回給他,無意間幫他保存了「史料」。

採訪心法4:「無聲」

於無聲處聽驚雷,有些時候,重點不是受訪者回答了什麼,而是他的肢體動作、舉手投足、服飾衣著、說話語速的輕重快慢,甚至是呼吸喘氣的頻率,都很有戲。

靜態的文字報導,我時常喜歡借用攝影理論,讓自己的眼睛成為鏡頭,帶回來的不只是報導,而是一種身歷其境的現場感。

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在《明室》中提到照片裡「刺點」(punctum),他說:「它從景象中,彷彿箭一般飛來,射中了我。」刺點不能事先安排,更多的是天外飛來的機遇。刺點一點也不講究和諧,它給的是撞擊,或者就如字面上說的,它會刺痛你。

挪用進報導中,我對刺點的理解是畫面中的不協調、矛盾與衝突。遭遇一個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場域,通常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破壞和諧、格格不入的一個小細節,擾動後形成張力。

採訪環保律師詹順貴,在正式約訪之前,我先去法院看他開庭。他穿著襯衫西裝褲打著領帶,外罩素黑律師袍,看起來跟別的律師沒有什麼不同。刺點是他的綠色登山背包,其他律師都拿我們常看到的那種黑色漆皮公事包,方方正正,有稜有角。詹順貴卻在他正經八百的著裝之外,突兀地背著登山包,擾動法律的規矩模範,讓他頓時間有了一種江湖草莽氣質。一來他的雙手都可以勻出來,顯得瀟灑,不必被笨重的公事包拖累,你會錯覺他手中有一把無形的劍,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二來綠色是黑白分明的法院中不太會出現的顏色,八○年代以攝影機記錄社會運動的「綠色小組」,是這麼定義他們的綠色:生態的、草根的、進步的、和平的。

在法庭觀察和事務所約訪後,我又跟著詹順貴及一些年輕律師上阿里山,是難得的出遊,也是觀察生態的野外實習課,之前他們還去過台東杉原海灘看美麗灣飯店的違建,也走過屏東的阿朗壹古道。跟著詹順貴爬山,還是同樣一個登山包,在山林的背景中,這個背包很自然而然地融入環境。那麼,還有什麼可看?

第一場法庭,鏡頭拉遠,觀全局。第二場山林,鏡頭拉近,觀細節。

我看到背包的接縫處已綻裂,長出鬍鬚,可見其惜物,破舊了都還用著。這個小細節,成了文章中很重要的破口,儉省不只是習慣,而是其生存狀態,勾連回當了二十幾年律師,仍買不起房子的窘態。如果一味頌揚這位律師如何有佛心,幫弱勢打官司不收錢,讀者只會轉身離去。從一個登山背包的實體細微描寫,再以廣角觀看全局,就能避免過度堆疊形容詞的浮誇。

2013年第一次採訪達賴喇嘛時,對於這個接受過成千上萬次採訪的國際名人,一開始也苦無破口。到了現場,媒體專訪排在大眾接見之後,儘管已有心理準備,當達賴喇嘛出現的那一刻,全場的人都瘋魔起來,哭泣、跪拜,激動得不能自己。只有我呆若木雞,我的「正常」在這個場合反而顯得不正常。

打從開始,我就決定要把他當成一般人來觀察。在庭園的大眾接見結束後,我們來到辦公室開始採訪,我注意到從戶外進到戶內,達賴喇嘛的眼鏡會自動變色,從太陽眼鏡的茶褐色,變成一般眼鏡的透明色。

除了眼鏡,還有鞋子。初次見到一個人,我最喜歡觀察他穿什麼鞋子,鞋子是一個人身上最容易被忽略,但卻是最接地氣的配件,鞋子有種忍辱負重的性格。

魯明軍所編的《論手足:一個關於藝術與觸知的文本》中有這麼一段:「因為目光和腳的距離比較大(一個是處在身體的最高位,一個處在身體的最低位),腳不在目光的平視範圍內,人們很少無意地看到腳──無論是他人的腳,還是自己的腳。……腳要獲得它的可見性,一定要製造出事件,它需要引起目光的注視──它要人們低頭。」

達賴喇嘛腳上的那雙鞋子,是一雙多功能的氣墊皮鞋,和他會變色的眼鏡一樣,不那麼傳統,很現代。這兩樣非典型的配件,成了這個轉世菩薩身上的刺點。我開口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科學,與宗教曾經誓不兩立的科學,是達賴喇嘛的興趣所在。科學與宗教,傳統與現代的衝突與揉合,成了整篇報導的脊椎。

離開現場,觀察並不是就此結束了,儘管只是事後整理錄音檔,都最好不要請別人代勞。首要當然是整理出逐字稿,而魔鬼往往藏在細節裡,藏在一個顫音,一次結巴,或一串暢快的笑聲中。

2012年採訪中國藝術家徐冰,問到他關於六四,他答得嚅囁。整理出錄音檔後,我刻意把他結巴不通順的語句,完整保留下來。重點並非在他到底說了什麼,而是一個善於操使語言的知識份子,因為心慌意亂所呈現出的反常結巴狀態。

整理達賴喇嘛的錄音檔時,我很享受他各種不同的笑聲,有放聲大笑、壓抑的竊笑、以及頑皮的賊笑。整理逐字稿的過程,通常很枯燥,何妨將其想像成一首有高低起伏的樂曲,紀錄下它的節奏變化。在現代傳播中,我們總太依賴影像,但其實,聲音所形成的環繞音場,現場感更勝影像一籌。

採訪心法5:「敵人」

這是一個千面女郎的時刻,戴上面具,變身成他/她。站在受訪者的角度想事情,讀他讀過的書,聽他喜歡的歌,看他提過的電影,甚至,要了解他的敵人。

要讓人物立體有層次感,當然不能只聽他說,大量的側訪,就是在光中尋影。以前在《壹週刊》人物組,要求記者一個人物必須要有5個以上的側訪,採訪他的家人朋友同事等等。我在《壹週刊》受到一個很好的訓練,即使是側訪,儘管只是襯托紅花的綠葉,都會以面對面訪問為優先,電訪其次。見面三分情,為了一個側訪,我曾專程搭高鐵去台中,如果只透過電話,對方會想要很快將你打發,見了面,記者有說有笑表情十足,就是一個活生生可託付「秘密」的人。

側訪回來的內容,不一定都能用。我曾經有很挫折的側訪經驗,那是2011年在《壹週刊》的第一個採訪,對象是張娟芬。張娟芬很不好訪,除了理念,她完全不肯透露家庭背景、成長細節,而空有理念的人物稿,乾澀無比。她給了我一些側訪名單,都是她身邊親近的友人,友人們彷彿都了解張娟芬低調重隱私的脾性,也都點到為止。第一次側訪的內容,完全不能用。第二次側訪,將她的人際關係往外擴一圈,找的不是最親近的摯友,只是蘇建和案曾合作的法律界一般友人,才終於問到可用的細節。

側訪的最高等級,是找到他的敵人。敵人不一定是字面意義上的敵人,而是處於亦敵亦友的灰色地帶,或者就是所謂的瑜亮情結。

2015年採訪紅面棋王周俊勳,他已經過了生涯的顛峰時期,難以找到切入點。無所謂,先在外圍繞繞,補充背景知識。採訪周俊勳,不能不了解中日韓職業圍棋的歷史與現況,不能不清楚和他同歲的白面小生張栩,兩相對照之下,有如光和影,《棋靈王》裡的近藤光和塔矢亮。也不能不知道同個世代中,世界棋壇中最具宰制力的韓國棋士:石佛李昌鎬。

採訪周俊勳,我卻找了李昌鎬的傳記來讀,純粹好奇,很可能用不上,但我喜歡為每一個受訪者,開一個延伸閱讀書單。一方面做功課,另一方面,每個人背後就是一個微型世界,採訪,是探險也是探索。

採訪周俊勳的過程中,我隨口提起李昌鎬,他露出欣喜的表情,原來李昌鎬是他的偶像,一如Roger Federer是女子網壇小威廉斯的偶像。對於職業棋士而言,周俊勳來到了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的境界,輸贏對他而言,不再只是純粹的得失心,輸給李昌鎬,和輸給他一輩子追著背影的張栩,是全然不同的滋味。兩位都是他的敵人,不同時期、不同意義的敵人,有了敵人,便有了立體與景深。寫人物就像繪畫中最基礎的鉛筆素描,首先,要學會畫石膏像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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