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報導幕後】《報導者》如何從海關數據資料，挖出MIT工具機流入俄羅斯軍工業證據？
（文／李易安）
《報導者》於2024年1月24日刊出的《出口禁令下的紅線交易──揭開MIT工具機流入俄羅斯軍工業隱蹤》專題，揭露了台灣工具機經由第三地、賣往俄羅斯的轉運網絡，同時也獨家披露流入俄羅斯軍工業、核子物理研究所的案例。
此報導內的線索、個案幾乎都是記者透過爬梳跨國貿易數據、比對俄羅斯政府採購資料得來，與一般仰賴關鍵吹哨者的調查報導不同。以下是本專題貿易數據的調查方法簡介，以及和出口管制相關的法規和查詢系統，提供給對國際貿易、出口管制課題有興趣的同行參考。
一、貿易數據查詢平台
本次調查使用的貿易數據平台，大致上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各國政府的官方統計資料庫，第二類則是民間業者自行向各國海關購買、索取資料的貿易數據平台。
（1）官方貿易統計資料庫
大部分國家的貿易主管機關、海關或統計單位，都有公開的貿易數據庫可供查詢；本次報導分別使用台灣、日本、德國政府的官方貿易數據庫。
雖然各系統介面存在些微差異，有些必須先申請帳號才能查詢，但使用邏輯大致相同：查詢者可用全球適用的「國際商品統一代碼」（HS-code，台灣一般通稱「稅號」、或「貨品號列」），來查詢特定貨品的進出口狀況。
HS-code通常為一組4到10位數的代碼，對應到商品的歸類文件，是一種類似於圖書館索書號的索引結構：最前兩碼為「章」、次兩碼為「節」，再次兩碼為「目」。
以「845811」代碼為例，「84」指的是第84章，也就是「核子反應器、鍋爐、機器、機械用具及其零件」這個類別；「8458」則指該章裡的第58節，也就是「切削金屬用車床」；至於六碼的「845811」，則是該節裡的第11目，亦即具有「數值控制功能」之意。
換言之，845811的意思就是，在「核子反應器、鍋爐、機器、機械用具及其零件」這個大類別中，具有「數值控制功能」的「切削金屬用車床」。
在各國系統之中，台灣關務署的系統介面，是我目前用過最容易上手、也最簡潔直觀的（這點要給台灣政府一個讚）── 你可以選擇「進出口」、「資料按年分還是月分統計」、「資料期間」、「貨品別」等參數，甚至可以選擇資料匯出的檔案格式，非常方便。
如果想要一次查詢多項貨品，你只需要在「貨品別」的欄目中，將所有貨品稅號輸入，並用逗點隔開（不需空格）就可以了。
如果不知道想查詢的貨品稅號是什麼，也可以直接點擊右邊的「貨品檢索」，用關鍵字（比如「車床」）來檢索所有包含「車床」的品項。
此外，有時某種貨品可能可以被歸類在多個不同稅號之下（尤其是農產品），因此一開始最好用關鍵字搜尋，把所有包含某個關鍵字的貨品資料都統整起來，才能避免闕漏。
官方的貿易數據庫通常可以免費取用，適用於以下幾種需求：
- 一個國家的整體貿易狀況，比如貿易順逆差。
- 某種貨品進出口總值的歷時性變化。
- 某種貨品進口的來源地、或出口的目的地分布，以及這些分布的歷時性變化。
- 某項貨品進出口的平均價格變化── 亦即將「金額」除以「重量」或「數量」。
然而，這類貿易數據庫的缺點也顯而易見：你無法看出是哪些廠商在從事貿易，也不知道被交易的確切貨品為何 — — 在本次調查報導中，若要調查台灣工具機如何經由第三地、被轉運往俄羅斯，這些資訊都至為關鍵。
這個時候，民間的貿易數據平台就能派上用場了。
（2）民間貿易數據平台
所謂的貿易數據平台，指的是會向各國海關購買資料的數據庫營運商。這些營運商定期取得資料後，便會匯入自己的數據庫，提供訂購數據庫的會員查詢，但訂閱價格通常不低。本次報導主要使用的是NBD Trade Data和ImportGenius。
以NBD為例，在搜尋俄羅斯的進口數據時，若將HS-code設定為「8461」、並將出口國設定為「台灣」，便會得到像下面這樣的資料：
其中，最後一欄的「Data Source」，指的就是平台商取得數據的來源，而「俄羅斯進口」指的就是「從俄羅斯海關取得的進口數據」，而第一欄的「Date」，指的就是俄羅斯海關處理該批貨物的清關日期（也就是進口日期）。
其他會出現的資訊還有：「Importer」（進口商）、「Exporter」（出口商）、「Product」（貨品描述）、「Quantity」（數量）、「Unit Price」（單價）、「Loading Port」（裝船港）和「Unloading Port」（裝貨港）、「Origin」（貨品來源地）、「Brand」（品牌）等。
在整理、判讀資料時，有幾點必須注意的事項：
- 數據條目有時會有重複登錄現象，Google Sheet未必能夠自動偵測、除錯，因此必須格外小心檢查。
- 「Export Country」和「Origin」有時不會一致，比如「Export Country」明明寫的是台灣，但「Origin」卻是日本，可能就是台灣出口商將日本產的機器運到俄羅斯去。
- 承上點，如果要描繪「台灣機器經由第三地的方式轉運進俄羅斯」的網絡，可以從俄羅斯的進口資料中，匯出所有來源地（Origin）為台灣的條目，接著再用出口地（Export Contries）去判別，台灣產的機器究竟是從哪裡運往俄羅斯的。
- 雖然俄羅斯海關的「Product」（貨品描述）一欄使用俄文，但經常含有大量細節 — — 以本報導為例，貨品描述欄便經常記載機器型號，可以用來比對廠商的型錄，確認機型是否落在出口管制範圍內。若看不懂俄文，也可使用內建的Google Translate指令參式，便可以在表單中自動翻譯。
- 承上點，有些條目的品牌、來源地會呈現留白的不詳狀態，但其實可以從貨品描述中的型號判斷出來 — — 我們這次的報導，就有很多品牌、來源地的數據，是靠這種方式補齊的。
- 俄羅斯海關在記錄進口卸貨港時，會以俄羅斯海關的統一編號（Таможенный пост Центральный）來記錄，比如10702070指的是海參威，而10005030則是莫斯科謝列梅捷沃國際機場貨運站。若想查詢編號對應的海關，可以使用這個網站：https://www.alta.ru/tam/。
值得一提的是，使用這類數據庫有時很看運氣：有些國家的貿易數據就是特別詳盡（比如俄羅斯），而有些國家則闕漏嚴重。
我們在這次調查中便發現，土耳其的海關數據直到2022年底都還堪稱完整，但2023年的工具機進出口資料卻一片空白──
我們猜測，可能就是因為美國、歐盟已經發現土耳其轉運俄羅斯的現象，導致土耳其海關不願再提供數據給民間平台。
二、出口管制查詢系統
就執法而言，和出口管制相關的制裁，目前最重要的有兩種：第一種是以公司、個人等實體為對象的制裁，第二種則是針對特定貨品的管制。以下是這些清單的簡介：
（1）針對實體的管制
美國：
●「特別指定國民和被封鎖人員」（Specially Designated Nationals and Blocked Persons, 一般俗稱SDN清單）：由美國財政部的「外國資產辦公室」（Office of Foreign Asset Control）主管，制裁強度最強，美國境內的所有人士和企業、以及在美國有業務營運的外國企業，皆不得與該清單上的任何對象交易。
●「實體清單」（Entity List）：由美國商務部的工業和安全局（Bureau of Industry and Security）主管。若廠商要出口貨物給該清單上的企業，需先向美國商務部申請許可。大部分清單公布時，也都會押上日期，讓查詢者知道某個實體，是在哪個時間點被列入清單的。
●「未經核實清單」（Unverified List）：同樣由美國商務部的工業和安全局主管，不算是正式的懲罰，主要列入被美國政府認為可能違反出口管制法規、需要詳加調查的廠商。若要出口貨物給「未經核實清單」中的企業，必須先在自動出口系統進行電子申報。
台灣：
●「戰略性高科技貨品出口實體管理名單」篩選工具：可以根據個人姓名、公司名稱、實體登記地址等進行查詢。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經濟部國貿署明定，會根據「聯合國安理會制裁綜合名單、其他相關國家公告之實體制裁名單」來進行「採滾動式檢討」，原則上「每三個月會檢討一次」，但從我們的調查經驗來看，台灣的實體管理清單，實際上和美歐日的清單存在不小「時差」，而且出口管制目前仍由美國主導，因此除了台灣自己的清單之外，最好也要查詢上述的美國清單。
（2）針對特定貨品的管制
美國：
美國針對貨品的出口管制清單，主要以「商品管制清單」（Commercial Control List, CCL）為代表，並以「出口管制分類編碼」（The Export Control Classification Number, ECCN）對受管制貨品進行歸類。
台灣：
台灣目前有針對不特定國家、一體適用的「軍商兩用貨品及技術出口管制清單及一般軍品清單」（簡稱「軍商兩用清單」），以及針對特定國家（如北韓、伊朗，以及本次報導關注的俄羅斯）的管制清單，皆可在台灣經濟部國貿署的檢索平台查詢，大部分也都是直接從美國的「商品管制清單」翻譯而來。
值得注意的是，「軍商兩用清單」的管制範圍通常較窄，也就是只管制真正尖端、更可能挪作軍用並造成重大影響的高科技貨品 ── 以本次報導的工具機為例，台灣原本就已在「軍商兩用清單」中，以「2B001」章節對其進行規範。
然而俄羅斯於2022年2月入侵烏克蘭之後，台灣經濟部便跟進西方國家，擴大對俄羅斯的出口管制範圍，公告「輸往俄羅斯及白俄羅斯高科技貨品清單」，並針對工具機制定「2B991」章節，將更多種類的工具機納入管制。
比方說，根據2B001的規範，銑床可同時協調運作的軸數原本必須達5軸以上，才會落入管制範圍；但有了2B991之後，任何具備數值控制器（CNC）的銑床，只要擁有2軸以上可同時協調運作，便會受到輸俄管制。
三、其他關鍵查詢工具
- Wayback Machine：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大部分曾經存在於網路空間的網站，都可以在Wayback Machine裡找到網頁備份。這個工具對於這類調查非常有用，因為有些廠商會將網頁上的資訊下架，藉此消滅輸出俄羅斯、或代理廠牌的證據，但這些都很難逃過Wayback Machine的法眼和紀錄（美國的出口管制官也很推薦這個工具！） - ClearSpending.ru：
為了打擊貪腐、增加施政透明度，俄羅斯政府於2016年建立zakupki.gov.ru，公開政府採購標案；為了方便查詢，民間組織GosZatraty project則建立了clearspending.ru，以更友善的介面備份zakupki.gov.ru資料。本次報導中流入俄羅斯軍工業的台灣工具機，就是從這個資料庫裡面挖到的資訊。 - SPARK-Interfax：
這個網站可以查到俄國公司過去的經營者和股權結構。本次報導中，台灣「集盛國際」（I Machine Tools Corp.）和俄羅斯公司「I Machine Technology」之間的關係，以及某些俄國企業的母公司實際上是被美國制裁的公司，都是用這個資料庫揪出來的。
調查報導雖然有趣，但和貿易有關的調查，往往需要花大量時間整理數據，需要記者的細心和耐心。希望這篇文章能提供一個簡易的入門，讓大家少走一些冤枉路，不要像我一樣，在面對龐大數據、和四散各地的行政命令和管制法規時感到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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