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採訪後記】不要神話,也不要污名:如何填補精神疾病的再現空缺?

(文/張子午)

從小燈泡案、林奕含專訪,到龍發堂解散,《報導者》從2016年至今長期關注精神疾病議題的各個面向,真實記錄其與整體社會複雜多變的關係,相關報導由衛城出版社集結出版《成為一個新人:我們與精神疾病的距離》。

什麼是精神疾病經驗的「日常」?3年來,這個疑問引領記者張子午,試圖從歷史端、醫療端、社工端、司法端與患者端,提供讀者平視理解的可能。

《成為一個新人:我們與精神疾病的距離》,衛城出版

今日的他者,可能是自己

2016年中炎熱的夏天午後,熾烈陽光底下睜不開眼的白花花街道,走過王景玉幾個月前犯下震驚社會案件的小學圍牆 — — 對面即是他與父母居住多年由眷村改建的老公寓,我踏進小燈泡媽媽的家,或許可說是這系列報導的起點。

出於單純的好奇,想理解是什麼樣的力量,讓這位母親在遭逢如此悲劇後,仍能保持清明的思緒,儘管受到許多鄉民的嘲諷漫罵也不改其志,另外也是工作上本能的競爭意識,讓我在輾轉獲得聯絡方式後,持續月餘來回溝通等待,把握這個少有的獨家專訪機會。
(專訪內容請見〈星星上的小燈泡,照向通往理解的漫長歧路〉全文)

那天下午的訪談裡,她從來不曾提及兇手的精神疾病 — — 而這恰恰是當時大眾急於賦予這難以想像慘事的解釋,甚至直到目前仍是已持續3年仍未完結的法院審理過程中的焦點。

小燈泡媽媽對於手刃愛女,令全國人民憤怒、驚恐不已的兇手,竟希望當作一個「人」來看待,乃至意欲理解其成長背景,某種程度上喚起我注視「他者」的契機。

這位母親的反應,並不是傳統中的堅強、勇敢、寬恕等等形容可以解釋的,而飽含著一種更深邃的「開放性」。那是踏入異世界的人類學家,普遍需具備對於文化相對性的基本意識,但在由既定法律、道德、教育、經濟等架構出來的社會中,難以成為主流價值觀,或許在多年以前的跨國旅行中, 這種不帶既定價值判斷觀看世界的方式,已潛藏在我的內心深處。

這種開放性不僅涵納了相異於自身的經驗,更迫使我們思考一個簡單卻艱難的問題:今日的他者,可能就是我,只是一些交錯的時空,走向相異的道路。

隨意列舉幾個近年隨機殺人兇手的人格特質:社交障礙,求學過程不甚順遂,時常懷疑別人對自己不利,沉浸在遙遠時空的幻想裡⋯⋯,赫然發現也是如今已近中年的我,存在身上難以改變、偶爾困擾、試圖遺忘的習慣模式。就如同各類精神疾病的診斷,從過去被污名掩蓋到如今越來越常成為當代人指認、挪用來形容自身狀態的語彙。

我知道我們的距離並不遙遠。

再也沒有年輕時候的條件與餘裕放逐自己到遙遠異域,我轉而面向島嶼內在被標定為異常的陌生心靈。

從匱乏的日常中尋找主體的聲音

隨之而來有一種強烈的疑惑在心中浮現,當主流社會將關注焦點放在精神失序者犯下的重大案件,為其精神狀況與罪責辦證爭論時,更多沒有這麼極端卻被烙印上精神疾病標籤者,是什麼樣貌、怎麼過著他們的人生?

稍加研究一下,就發現關於這方面的經驗,在一般的書籍影視及大眾媒體中的再現與想像,單一得令人訝異。因為找不到更貼切的說法,在此引用過去受訪者中國導演馬莉的一段話:

「對於精神疾病的看法,長久以來不是過度『神話』否則就是『污名化』,這是非常沉重的兩扇門,使得人們要不是對前者感興趣,要不就是抱著後者的印象,讓病人也無法跟外面交流。迅速地被這兩極分開之後,也沒有真正試圖去看他們到底是誰,常會被他們的幻聽、幻視之下,使人覺得更好玩的一些東西所吸引,沒有想過這帶給病人的痛苦。」

2017年底,我透過網路視訊訪問住在北京的她,談長達5個小時關於中國東北某精神病院的紀錄片《囚》,該片在當年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偶爾在媒體中看到相關的討論篇幅,總是猶如精神醫療的傳聲筒,彷彿站在制高處的權威觀點,教人辨識症狀、早期發現早期治療等各種衛教資訊,加上訴諸道德的去污名化呼籲,這個病症以及患有此疾之人快速被篩檢分類,擺放在日常經驗之外。

在大眾媒體再現的瘋狂表象與醫療敘事中的復原許諾之間,有什麼重要的事物被遺落了 — — 什麼是精神疾病經驗的「日常」?或許因為太個人私密、主觀成分居多代表性不足,又或是患者的話語不能盡信⋯⋯疾病的標籤下,人的面貌似乎顯得不太重要。

空缺與匱乏像是某種線索,接續指引我踏上這個陌生的路徑。

因為⼀篇偶然在網路上看到的文章,經過一個多月的聯繫與等待,2016年10月月初我跟林奕含在⼀間咖啡館碰面,眼前這位女孩,侃侃⽽談十年的病史、所背負的標籤以及羞恥、自殺衝動與無來由的生之慾,以及對於醫護⼈員的孺慕之情 — — 她是最「理想」的病人,總是乖乖遵照醫囑,每週的診間時光幾乎像是難以忍受痛苦中的救贖。

在各種專業的論述之外,我首次完整看到、聽⾒,作為一位(當時)平凡的精神病患,在這個社會中,是何種感覺、經歷了什麼,以及對自我經驗的高度反思,而⾮只能是被動接受幫助的「病人」。那時候我不會知道,半年之後,她幾乎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傳奇,並付上生命的代價。

遇上歷史的歧途

在許多渴望訴說,無人聆聽的經驗,彷彿觸發了我長久以來總是在人群中感到格格不入的壓抑感,如今回想,並不是我選擇了某個議題,而是那個田野選擇了我,並開啟一個新世界。

在那個看似邊緣的世界中,匯聚了之前想像不到如此多的力量於其中:專業醫療、福利政策、家庭關係、人權意識、文化慣習,構成強大的張力,彼此對抗拉鋸中,歷史的聲音在這些敘事中卻總是缺席,關於身體、疾病與醫療的歷史,如何走到如今這般田地的歷史,現象彷彿就是真理。然而,如果這一切並不是如此理所當然呢?

在現場的採訪之外,意識到有必要補足背後龐雜的知識脈絡,像是半路出家的自學者,我經常埋首於國家圖書館調閱相關論文研究,並拜這幾年關於精神醫療與人類學的中譯書籍陸續出版之賜,漸漸在渾沌的現實中,土法煉鋼地兀自架起一座橋梁,從旁連接起這些遺落的歷史經驗。第三章就是試圖從曾經真實存在的本土模式,回應長久以來被「現代」想像隱蔽的在地獨特軌跡。

從「自修」的過程中,慢慢得出一個暫時性的結論,台灣作為精神醫療的「後進國」,從一片荒蕪到快速發展建置為亞太區排名第三(註:經濟學人智庫[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2016年所公布的亞太區《精神健康融入指數》排行),我們追趕的一直是醫療上的「不足」,西方國家「過盛」後的反思因而從未能在這片土壤生長。

從美國社會學家高夫曼(Erving Goffman)掀起對於精神病院的批判大旗,到英國精神病學家連恩(R.D. Liang)解構精神分裂是一種存在經驗,乃至義大利左派精神科醫師巴薩格利亞(Franco Basaglia)將「解放」的精神推至政治上的極限,透過立法關閉全國的精神病院⋯⋯歐美上世紀60年代隨著反文化浪潮的「反精神醫學運動」正風起雲湧時,台灣仍在白色恐怖的噤聲狀態,在凡常人的生活都遭到監控壓抑的狀態下,人們沒有餘裕思考瘋狂。

時間上的落差,使我們對於精神疾病乃至於心理健康的「現代性」直線想像,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當被大眾遺忘已久的龍發堂因為傳染病疫情在2018年初引發爭議時,在主流社會與專業體制的訕笑與厭棄中,我在它即將潰散之際,彷彿看半世紀以來從本土自發展現對精神醫療的回應與對抗,從看似理所當然的線性發展裡打開一道裂隙。

然而在時隔一年半的後續採訪過程中,才發現初次的受訪者證言,有可能是被掩蓋、操弄後的敘事,劇烈地顛覆當時對於田野的詮釋方向,並強烈衝擊自己的價值信念,迫使我反省到,憑藉著粗淺的採訪經驗以及接觸一些西方精神醫療史皮毛,就急於逾越專業體制的界線,到頭來反成為某種一廂情願。以為將其視為與我等同的「人」,即能避免消費他者的苦難,到底為這一群最脆弱、無可依憑的群體帶來什麼?

從歷史的歧途中回返,更多的疑問懸置在猶未完結的路程。

這些無意間開啟的相關題材與後續報導,與其說是為了要挖掘出具體的問題與提出倡議,毋寧是一次次觀看、聆聽與理解外在世界的軌跡,剛好透過精神疾病這條渠道,讓自我與他者、個人與社會、現場與歷史彼此交會。

能勉強的行於其上,不至於半途覆滅,並不可能憑己之力,近四年來由《報導者》全體同仁撐出的一方自主工作空間,以及家人在生活空間中的極大包容,才使得這些走在日常生活經驗邊界之外的嘗試,成為可能。是為記。

2019.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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