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萬換來的性命，是愛，還是加害?
誰是生死權的決定者?
01
「營養師好! 你今天來看曉萱啊? 」 阿葉對剛進門的我揮了揮手，一口白牙笑得燦爛。
他是曉萱的丈夫，身為一位開業醫師，總是梳著復古整齊的油頭，穿著俐落的白襯衫和黑褲，打扮得體。我蠻驚訝這個時間會看見他，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平時這個時間不是還沒下班嗎? 」
「聽岳母說，曉萱進步很多，昨天開始可以從嘴巴吃東西，所以我今天特地提早休診，買了她以前愛吃的蘋果來看她。」 他笑了笑，轉頭看向曉萱，隨手卷起襯衫的袖口，拿著毛巾輕柔地替她擦著臉。
我拿起床頭的紀錄本，上頭寫著近期的進食狀況，「上周時還只能靠鼻胃管灌食，現在加上嘴巴進食，每日的總進食量可已達到1400克左右了，很不錯。」
「這一切都要感謝你們細心的照顧。」阿葉笑著對我眨了眨眼睛。他彎下腰，溫柔地摸了摸曉萱的臉龐，俯身在她耳邊細語：「曉萱，營養師來看你了，你的營養都是她幫忙調配的喔！營養師先跟你說說話，我去削個蘋果馬上回來。」
他向我點頭示意，轉身走出病房。
我走到曉萱身側，一邊檢查她鼻上的鼻胃管，一邊對她說：「曉萱，你進步很多喔！現在嘴巴吃東西感覺怎麼樣？會不會哪裡不舒服？」
「營..養..師…其實我不太想吃東西…吞咽時…感覺特別痛苦…我覺得好累…不想活了…」 曉萱看著我，吃力地說著一個一個字。因為聲音太微弱，我只能將耳朵貼近她的嘴唇，才聽得見她在說什麼。
我愣了一下，有點不知所措。停頓了三秒後，堅定地看著她：「別這麼說，你現在很棒！我們慢慢來，不著急。為了自己，為了家人，你再努力一下，堅持下去。」
「我真的…覺得好累….無法再堅持了…. 」 她的眼神閃過一絲落寞，虛弱地閉上眼睛，沒有再說一句話。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應，看著她身上插滿了鼻胃管、導尿管、中央靜脈導管、透析管等各式各樣的管路，生命徵象偵測儀在病床旁不斷地閃動著紅綠交錯的數字，一陣無力感突然襲來。
我強打起精神，「曉萱，我來幫你做身體檢查喔。」
她微微點了下頭。
她的臉頰和眼皮都有點浮腫，四肢卻瘦得像根竹竿。我用食指和拇指捏起她後手臂的皮膚，兩指的指腹只隔著薄薄的一層皮，幾乎能碰到一塊兒，表示她不僅肌肉量少，也幾乎沒有什麼皮下脂肪。肚子因腹水高高地鼓起，手指在腹部叩診，空氣中回蕩著低沈的濁音。臀部因為長期臥床和營養不良，壓瘡的傷口深可見骨。
因為有先天性心臟病的病史，她從小體質虛弱。住院期間，感染狀況如脫韁野馬般控制不住，繼發嚴重的敗血性休克、呼吸衰竭、腎臟衰竭和心臟衰竭。現在的進食丶翻身丶擦澡、換尿布都得仰賴他人幫忙。
為了維持她的性命，心臟上裝了左右心室輔助器，幫助心臟跳動。
我看見輔助器的管路，如同蟒蛇一樣爬行至曉萱瘦弱的身軀，鑽進她的胸口，紮入她的心臟。
「撲簌、撲簌」
病房內，一片寂靜，只留下輔助器幫浦運作的機械聲。
02
兩天後，我再次進到加護病房。
聽見護理站響起了一陣吵雜聲和驚呼，我好奇地攔住了從身旁走過的楊醫師，「你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嗎? 怎麼這麼大聲? 」
他輕描淡寫地說：「喔！他們剛在討論心室輔助器的價錢，一台500萬啊！左右心室各一台，就是1000萬。」
「1000萬?!! 這價錢都能買一間房了。保險有給付嗎? 」 我吃了一驚，這金額遠超過我的想像。
楊醫師看著我，挑了一下眉，「沒有，當然是自付，她丈夫為了能挽留她的性命，再貴的救命錢都願意花。」
我沉默了一下，「那曉萱呢? 她自己的想法是什麼? 」
「她多次說過想放棄急救，也央求丈夫讓她離開，但阿葉堅持希望她活下去。我們只能尊重家屬的意願。」 楊醫師攤了攤手，無可奈何的樣子。
「如果真能等到換心的機會，以曉萱的狀況存活率有多高? 」
「可能不到1成，因為她現在的身體狀況真的太差，很難撐過心臟移植。」
聽了他的答案，我突然覺得很難過。
他歎了口氣，「也許放手道別，才是真正的祝福。」
03
現階段醫療現況，正面臨「病人受苦」、「家屬煎熬」、「醫護為難」的困境，若遇意見衝突時該如何抉擇?
一份關於「醫療抉擇」的調查顯示，當被問到：「如果你生病了，變成沒有意識的植物人，你會選擇接受治療，還是停止治療? 」 結果顯示，有9成2的人會希望自己停止接受治療；但相同情形若發生在家人身上，希望停止治療的比率則降到7成6。
進一步分析對於生命末期的醫療態度，調查顯示，約7成3的民眾認同「有時要視情況放手，讓病人順其自然死亡」；只有不到2成2的人主張「不管怎樣，醫生應該用盡所有方法來救病人的生命」。
故事中的阿葉，他同樣身為醫療人員，清楚明白醫療的現況與預期結果，卻沒辦法放手。
「若我是阿葉，會選擇緊握住手，還是放手? 」
我自問，卻又陷入兩難的抉擇。
這件事，一體兩面，沒有絕對的對錯。
但也許將生死權力交還給病人，才是對病人真正的尊重。
因著家人的期望，
曉萱現在還在堅持著。
堅持了6個月又10天，直等到奇跡出現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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