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周慶輝《 應許之地 — 天使星》 為愛奇兒還原生命故事
一個會受轉動物件吸引的孩子在班上踢倒桌椅,還試圖拆掉牆壁的電表,老師見了,沒多說什麼,先在孩子身邊靜靜坐了會兒後,由衷讚嘆:「這電表好美,好漂亮,你看它就在那裡,多美的電表啊!」
此時,正動手的孩子安靜下來,撇過頭看著老師,老師接著問「還有什麼會轉的東西嗎?你要不要帶我去看看?」於是,孩子下了桌椅,牽起了老師的手,兩人在校園走了一圈。老師默默地記下這些地點,之後當不見孩子時,老師會知道上哪兒去找孩子。
有天,孩子看到了扯鈴,更不得了了,他愛上這個轉得更快的物件,從這天開始,他成了體育老師的小小助手,只要有班上體育課要上扯鈴,他都會來協助借出事宜。
在藝術家周慶輝的《應許之地 — 天使星》編導式攝影作品中,拆電表的孩子在其中一幅作品,只佔據照片右上方的一小隅,但藝術家給電表圍上了美麗的花圈。作品仿若畫布,也像銀河中的某一星系,每個愛奇兒故事都是一顆顆星辰,在無垠的宇宙中,因親友以及自身純粹的愛,在黑暗中兀自閃耀。
藝術家周慶輝曾是報社攝影記者,駐守過立法院,但在一次拍攝樂生療養院過程中中,開始反思用攝影好好述說故事的可能性,並投入專題攝影計畫,包括《停格的歲月 — 痲瘋村紀事》、《失的群像 — 勞動者紀事》以及《野想 — 黃羊川計畫》,2010年創作「行過幽谷」系列,開啟劇場、社會論述型的編導式攝影風格。
三年前,手邊原有其他計畫的周慶輝,因緣際會接觸到天使心家族基金會,「天使心基金會跟很多社福團體不太一樣,大部分團體是用病症來分,天使心談的是觀念,他們有個口號,父母走出來,孩子才有希望。」
「沒有一個人是準備好要當愛奇兒的爸媽。」當藝術家血液中蘊含的純粹與熱情,與家長對子女無私的愛彼此擦撞後,周慶輝毅然決定全力投入《應許之地 — 天使星》系列創作,用藝術一一還原這些家庭的生命故事。
這是周慶輝原先未曾預料到的龐大工程,在長達35個月的籌備時間裡,他共花費了316個小時,訪談了74位家有愛奇兒的父母及特教老師,聽打集結了70 多萬字的訪稿。他也為這些故事,規劃多達148個角色,並因此場勘了57個拍攝地點,並在14個地點進行拍攝,部分已完成的作品目前正於信誼基金會展出。
每一次訪談,都是數年甚至十數年的生命紀錄,也是每個家庭在面對「正常」、「不正常」的社會眼光,從照護細節到叩問人生意義與價值,不足為外人道的點點滴滴,都在無數音檔中,被周慶輝細細留存和整理。
「我為什麼花那麼多時間在訪談?因為痛苦很難拍出來,情緒是沒有畫面的,必須把那個場景問清楚,所以我在訪談的過程中,常常繞着一個畫面反覆地問。」周慶輝邊訪談,邊拼接家長的記憶,「把想像變成具象,將真實再現真實。」
周慶輝在訪問的過程中,會請家長回想,有哪些跟孩子有情感連結的物件,一位產下500公克孩子的媽媽給了他一個月曆,「孩子當初在媽媽肚子裡,因臍帶纏繞,跟媽媽的生命互相拉扯,懷孕時間越長,媽媽就越接近死亡,可是孩子只要早產,狀況就越不好,所以每天都在計算何時生出來、誰比較接近死亡?是母體呢還是小孩?媽媽把這過程都寫在月曆上。」
從紀實攝影到劇場式作品,藝術家周慶輝始終關注人的生存狀態,從1991年的《行過幽谷》探討疾病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類對疾病的想像,2015年創作《人的莊園》,周慶輝以動物園為創作發想和拍攝場域,透過電影佈景,搭配動物園的真實牢籠,寓意社會如同籠子,人類笑看他人關在裡面,卻同樣過著被制約的生活。
「但是,《應許之地》的拍攝比《人的莊園》更難處理,比我原來的想像還要困難。」
周慶輝想拍出人眼中的世界,而不是相機鏡頭下的樣貌,「我們大量透過影像認識這個世界,相機對焦後是有景深的,但是人眼看到的環境,眼睛是會自動對焦,看到的是一個全焦的世界。」
為拍攝《應許之地》,周慶輝在訪談後,先整理成逐字稿,也畫好草稿,企劃文本,並且撰寫故事腳本、分鏡,確認物件,再繪製拍攝畫面草圖,透過電腦建立3D模型,算出太陽光進入室內的角度和色溫。
「因為空間很小,當你在狹小空間,要看到人眼睛看到的世界,技術上非常困難,必須要處理空間中很小的道具和氣氛,因此光線特別重要。」
周慶輝說,團隊中所有人都有一本冊子,無論是道具師、美術組都清楚知道每件道具製作的理由,他並需確認服裝、化妝、演員、燈光、演員定裝排演、木作場景以及道具建構,最後進行平面拍攝,以及底片掃描和電腦修圖。
歷經三年的籌備與創作,《應許之地》每張攝影作品都恍若集結了十數部靜態的電影場景,那些我們有時刻意或無意略之的他人人生的沈重,透過藝術的再現,成為一種深邃的無可迴避。
「當我要從紀實轉換到當代攝影時,就不斷思索我要如何把紀實攝影的養分用在當代攝影?」周慶輝直指,當代作品必須關注社會現實,才不會喃喃自語。
「他(作品)若不容易閱讀,人們就不會靜靜地站在作品前,凝視與觀看,也更不容易理解作品的意義。」也因此,當代攝影更需處理觀看的美學。
「照片整體和諧,但有時看來尖銳,雖有沈重之處,但也能顯其輕,這個輕就是精髓所在。」周慶輝說,照片即代表訪談時刻的瞬間,訪談訊息若在瞬間被閱讀,這時間就能被延長,但延長的不是時間,而是「照片的意義。」
「我期待我的照片在看的當下,讓人覺得是深刻美麗的,但是又有一種呼之欲出,故事始終保持在懸而未決、正要發生的時刻,這兩者間會產生思考的時間,就是必須處理的觀賞美學。」
周慶輝希望透過聲音、場景、肖像、物件、裝置,讓更多人透過作品,試圖理解更多愛奇兒家庭的故事,讓彼此生命經驗,有更多友善的流動。
「正常和所謂不正常的家庭,其實都會面臨親子夫妻問題,只是愛奇兒的家庭比較顯性,不代表正常的家庭就沒有。」周慶輝說,唯有理解和關懷,正常和不正常的界線才會開始模糊,「我們的社會也才能離應許之地愈來愈近。」
周慶輝每次訪問家長,都會提問「你可以用一種植物來形容孩子嗎?」有位家長說,孩子很陽光,看到每個人都傻傻的笑,就像向日葵。有家長則說孩子好難養,養好的話,很像蘭花,很美。
《應許之地 — 天使星》的生成,也如蘭花,拍攝計畫仍在持續,還有許多愛奇兒故事的發聲,與藝術的還原,也需要更多以不同形式支持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