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默給讀者的情批
夏天的中台灣,暑氣像蒸籠,1989年,才十歲的阿尼默陪發燒的同學回家後,沒想到卻迷了路,他看著陌生的街道,腦海突湧現當時驚動全台的小孩綁架事件,阿尼默的頭上冒著汗水,冷冽的恐懼卻襲上心頭,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死亡會不會離自己很近?
胡思亂想了一會,他決定打電話回家,百轉千迴的心,卻在聽到家人的聲音時,連「我迷路了」這四個字都沒有說出口,後來也才發現,其實他離家並不遠。「當我回到家時,我爸就在沙發上睡覺。」那天,阿尼默感覺空氣特別地安靜,「沒有人知道我迷路過。」
這段過程被他畫進了《小輓:阿尼默漫畫集》一書。《小輓》是他連續三年,每天作畫十幾個小時,累積的作品,雖名為漫畫,但是每一格畫面都可視為獨立的創作。
這本圍繞著死亡與失去的書,獲今年波隆那書展拉加茲童書獎青年漫畫類首獎。評審特別提到:「這是一本美麗而奇異的書,阿尼默是台灣人,但這是任何人,無論在哪裡,無論說什麼語言,都可以欣賞的漫畫。阿尼默的連環畫面如詩般動人。」
插畫家、劇照師、電視與電影美術指導、視覺傳達設計……阿尼默歷經多種角色,也是入圍得獎的常客。他曾獲工業局國際級動畫首獎,散文作品曾入選九歌散文選,並曾以《我倆沒有明天》一片入圍金鐘獎最佳美術指導,2019年則以〈我曾是棵樹,早已是本書〉入選義大利波隆那插畫展。
他總是做完一件,立刻跳去從事另一種工作,直到畫畫,才讓他真正感受到快樂及滿足。為讓自己能意到筆隨,更能專心面對自己的作品,他啟程前往捷克。「就是想去一個沒有任何朋友,很冷,語言又不通的地方,把自己放在讓內心有所衝撞的環境,看看自己會成為什麼樣子。」不懂幾個捷克字母的他,在2012這年,來到布拉格應用藝術大學研讀純藝術繪畫創作。
異鄉的生活,心中總有拉扯。老師有回批評阿尼默的作品是「插畫」、「像畢卡索」,阿尼默心中不服,再加上某晚想在學校通宵作畫,被警衛驅離,「我在半夜時分走在雪地中,當時雪深及膝,我心裡不斷出現兩個聲音,一個說我已經很努力了,另一個聲音卻說我怎麼那麼爛。」兩個聲音不斷較勁下,一個奇異想法躍上腦海「如果我那麼愛作畫,我乾脆就把顏料吞下好了!」
隔天,阿尼默到了教室,一把將顏料擠到嘴巴裡,連水都沒有和,某些顏料或因是劣質品,太令人作嘔,阿尼默立刻吐了出來,「但是也有一些比較貴的顏料,稍微可以入口。」他索性用嘴巴作畫,將這些顏料吐在地上,結果竟受到老師青睞,「老師說很有趣。」
後來,阿尼默更將此一作品延伸成為以「母親」為主題的創作。
「他們看事情的觀點和能力,嚇到了我。」捷克人直接,不留情面,阿尼默感受到壓迫,卻也深知「老師想激發我一些力量出來」。回想那三年的異鄉生活,究竟給了何種養分?「回來台灣後,我感覺自己更深入這塊土地,而且更能專心在創作上。」
阿尼默的父親曾希望栽培他成為中醫,「爸爸在我小時常帶著我穿梭野林,認識中藥材。」他還記得當中醫的父親常常開的一藥方就叫「白馬屎」,是一種在野外很容易被忽視的植物,「這藥溫和味甘,爸爸會交代病人,三碗水熬成一碗,每日兩次,利於長年風傷。」連藥效都記憶猶新,但是阿尼默終究沒有成為中醫。當年遍尋草木的影像,卻深植心中。
「山與城市間忽隱忽現的交界,市郊一壺奉茶的風景,大樹底下各有風情的人們。」畫面推動著阿尼默,在日後完成了〈我曾是棵樹,早已是本書〉,並入選義大利波隆那插畫展。
成長的一切,總是成為創作的沃土,阿尼默小時很怕進廟裡,「但是這種心情,特別有滋有味。」他也曾在歐洲見到東正教教堂不明所以地感動落淚,「教堂跟廟的精神性是一樣的。」
直到現在,對於所有眼下之物,阿尼默總有滿滿的好奇,「像是宮廟的看板,例如舉薦祖先,我總是覺得好奇這些道具怎麼做的,中元普渡的拜拜,道士在撒餅乾,我總想試著了解。」
十多年未出書,但是這一年來,阿尼默卻連著出版了兩本作品,《小輓》畫失去,《情批》(國語的情書之意)則是他首度運用台語的創作,是一封獻給「樹木」和「書本」的美麗情書,透過一棵樹被砍下,被運送……歷經千辛萬苦的過程,才來到讀者面前。
《情批》源於他,像是回歸靈魂深處的拾起。喜歡山的阿尼默在「白馬屎」個展中,畫了多棵樹,森林的故事慢慢在心中成形,而小時陪母親看歌仔戲,台語中強烈的情感,是最振動他心靈的語言,於是,「既然我想寫情書,想要表白,就應該使用能貼近我靈魂的文字。」
為了寫「情」,他開始想像從以前到現在喜歡的對象,把自己放在心頭小鹿亂撞的狀態,「許多想對他們說,卻說不出口的話,有時想到還會喘不過氣來,寫下來也還會臉紅,心跳得很快。」心情上的裸裎,是情人的欲言又止,是一棵樹變成書的過程,更意喻了樹與讀者的距離。
這段距離,也是阿尼默讓傳統站上現世的攀爬。整本書的元素,從台語、伐木,木頭水運到成為紙本書,都不是現下數位時代的偏好,阿尼默還特別去找了鉛字排版,書裡每一個字,都先以鉛字印出,再掃成圖檔。在講求快速、運用數位科技的年代,這些緩慢,彷彿是「退時行」(不合時代潮流)的事,卻更見情意。
大塊文化創辦人郝明義有回去看阿尼默,發現他投注心力創作後,完全不介意狗在上頭踩踏,「足見阿尼默心上的開放。」郝明義更以「以最大的心力來處理濃度最高的純藝術創作」來形容阿尼默。
「我也不會把作品用框或玻璃封起來,我希望作品能接觸空氣,雖然可能會變顏色,可能會衰敗,但是我會覺得這樣才是活的,一旦封起來,就死了。」阿尼默篤定地說著。「我寧願他衰敗,那才是美好的過程。」
阿尼默從小吃媽媽的奶吃到七歲,大了才知道,原來自己依戀媽媽這麼久,「後來才知道其他人都不是這樣。」直言「家裡不小心把我培養成一個任性的人。」
「我希望更自由,但不是形式的自由。」以前在意收入的他決定不接案後,就不再思索收入這件事了,「生命好像會慢慢捨棄掉真心覺得不重要的事情。」
阿尼默的真心又是什麼?
「假使有人對你表白,毋管佮意無佮意,請好好對待,因為彼是一條經過千山萬水,才會來到你面頭前的路。」(如果有人對你表白,無論喜不喜歡,請要善待,因為那是一條歷經千山萬水,才能來到你面前的路。)這是阿尼默的情批,給讀者,因為從心而出,永恆。
阿尼默
本名:陳永凱
出生: 1977年
學歷:大葉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捷克布拉格應用藝術大學純藝術學系碩士
經歷:劇照師、電視電影美術指導、動畫導演、插畫家
作品:《消失在儀表板上的366》、《清唱》、《白馬屎》、《小輓》、《情批》
獲獎:2005年獲工業局國際級動畫雛形獎百萬首獎、2019年入選義大利波隆那插畫展、2020年獲波隆那拉加茲曼畫類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