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自己沒有後路,也許你會更想要往前 — 專訪刺青師劉蓁
And everybody was gone
You were standin’ in the street ’cause you were tryin’ not to crack up
It wasn’t like a rain it was more like a sea— The National
短暫而脆弱的生命裡,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對失去,彷彿什麼都是一眼瞬間,再怎麼使勁往空中揮舞,最後可能什麼也沒抓住。
「但是留在皮膚上的不會失去。」
她說話時候眼底會發光,一點點的害羞和憂愁,很多的溫柔與堅定。她是刺青師劉蓁。
開始的時候你不能害怕
澳洲打工回來以後,她進入電影業,終於那麼靠近喜愛的電影,卻不若想像中順心,看著身上為數不少的刺青,她心想這或許是一條路。
「有一天我跑去刺青器材店,賣機器的人問我要幹嘛?我說沒有啊,想要買機器自己練習。於是他介紹了當時正好在旁邊買材料的刺青師給我認識,我那時候也不會害怕,隔天就搭公車到五股,找到師父。」
跟所有武林高手的養成訓練沒什麼分別, 劉蓁也是一步步從勞務工作開始的。買酒、買菸、買檳榔、打掃環境,這些通通都要做。
「早上九點到下午兩點我在咖啡廳打工,休息一小時,下午三點開始在工作室當學徒,到凌晨才有辦法回到家。每次就這樣從新店騎將近兩小時的摩托車到五股,持續兩年時間。」
她笑說當時自己就像手術檯上主治醫師的助手,邊聽師父教她清潔、繪畫知識,邊看他怎麼使用機器、材料,邊忙著遞、收東西,「他可能只講一遍,下次就要你做給他看了。」
沒有美術背景的她,明白自己沒辦法跟科班出來的學生相比,也到畫室從最基本的素描、水彩、油畫學起,強化顏料、筆法等知識,「創意和想要表現的內容,是你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但基礎技能還是必須學,才能支持你的想法。」
兩年時間過去,夢想中的機器,卻一直還不能握在手上。
很難想像這些日子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細數初期艱辛,劉蓁卻說:「我後來覺得,其實很珍惜那段辛苦的時候,撐過去了,就會繼續留下來。」
早期學習刺青的資源不如現在豐富,開始碰機器後,她費了相當長的時間發展風格,透過網路資訊、近距離觀察以及數不清的人造皮,在日出的陪伴下慢慢變強。
「過去我在學習的過程中一直不知道什麼方式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不曉得要往哪個方向去。真的花很多時間練習,才摸索到自己想要的。如果你的東西不被認可,還是要堅持下去,因為有一天它終究會被看到。」
為了找尋更合適的技法,她也試過刺自己的皮膚,透過實際操作與切膚之痛,去感覺針的輕重起落。「刺自己讓我更清楚知道針該要下在皮膚的哪一層,將深淺拿捏得更好。同時也有一點像是自我警惕,要記得刺自己時的狀態,可不可以跟客人感同身受。」
「日常裡滿常能看見刺青文化,但在現實層面攤開來說,這好像又是某種禁忌,也許可以透過這個展覽,讓大家對刺青有新的認知,消除距離感而更加貼近。」
為了展現刺青的生活性,劉蓁在展覽中置入多種元素,除了產出全新手稿與創作物件,也找來同是女性的視覺藝術創作者CSSS設計兩件VJ作品,將「女性」、「生物」以及「骨骼體」三項主題與她喜愛的點、線元素融合為一,鼓勵觀眾走進投影區,感受圖像在身體上頭蔓延、滲透,再消散。
我不想說話,那並不代表你可以否定我的權利
主展場一側,三幅大型落地掛布在投影間隱微擺動,沉浸於音樂拍點與光影中無可自拔,透露欲言又止的曖昧暗語。「在創作這幾幅掛布時,我有把自己擺進角色裡面。所以某部分帶有我的神韻。作品裡每個女生的嘴巴都是打叉叉,就像女性的話語權有時會被剝奪,或是經常遭受物化。面對權利不平等的狀況,很多女生或許不會開口,但那不代表她們不能說,只是選擇放在心裡。我讓她們用眼神表達情緒、內心,靠眼睛發出聲音。」
正中央掛布,留著一頭短瀏海的女孩五臟六腑盡露,睜著靈動雙眼,彷彿劉蓁與你對望,雖然嘴上畫著叉號,可她掏心掏肺,把想說的話,全都放入創作裡頭了。
我突然回到數年前的場景,聽見她淡淡地問我:「我想要學刺青,你覺得怎麼樣?」
小學一年級下課十分鐘我總是搶不上中庭的遊樂器材
我告訴自己有天一定要能跑得很快才能玩到
直到有天在週末學校參與練習時
我終於看到遊樂器材有了空位
— 〈菇菇女孩: 我只能在假日搶到木馬〉
看來細膩可愛的Childs系列,除了放入兒時經驗與內心話,她也嘗試藉由小孩的無邪形象,轉換大眾對刺青的負面觀感,例如人體中代表著「赤裸」的骨骼體,常作為蘊含人性黑暗面的象徵,她卻選擇將此元素與孩童的身體嫁接,探索別的出口。
「另外像浴室間的寶寶,也跟大家對刺青的印象相反,一個是好親近、天真的,一個是有距離、兇惡的。看到的時候你可能會想問:『乾淨的嬰兒,為什麼拿來刺青?』」
「但你不會因為刺青放在他們身上就覺得他們很壞。」
將純潔無瑕的嬰兒娃娃作為刺青的表現媒材,看來有些嚇人,如此暗黑的惡趣味,在破解刻板印象上卻更有力道。善良本質怎麼會因為皮膚上放了幾個圖案就腐敗呢?反倒是那些喜歡妄下評斷的人心,早已受偏見污染而變質了吧。
刺青,一場以信任為起始的儀式
聊起刺青對她而言是什麼?她陷入沉思。
「接近儀式,一種人跟人之間交流的媒介。透過刺青的過程,我可以進入對方生命,幫他留下一些什麼,這段關係是建立在互信之上,緊密程度非常高,要彼此信賴才能完成,不能只是單方面的。」
平行線般的陌生人,將故事輪廓轉交予她,一切信仰、羈絆、愛恨、苦痛皆由針尖承接,轉化為圖。是年輕女子念念著未出世的孩子,是高齡奶奶終於釋放那份對自主的渴望,更是經歷病痛的單親媽媽再度滿綻成花。
儀式始於信任與溝通,結束在感謝與祝福,養分般滋潤著她的生活。「大家很認真在看待這件事,所以我想要替大家記錄,延續下去。」
每個人的皮膚都具有其獨特性,當針尖輕吻,落下記號,可以視為紀念,更多時候其實是對自己的提醒,一種重新認識身體與思想的方式。藉由外在變化,更深入理解自我,望向鏡中那一刻,你突然發現:「原來我可以這樣。」
色料緊咬著各個階段的你,不間斷地提醒曾經有過的生命經驗。就像十八歲時她送給自己的第一個刺青,簡單的 Confident 字樣,微光般存在著,安撫偶爾的膽怯與不安。
讓自己沒有後路,也許你會更想要往前
從事刺青將滿五年,雖然也有向外找尋靈感的日子,她多半還是習慣獨自一人在工作室創作,尤其凌晨時分,當整個世界深陷睡眠,更能放心潛入屬於自己的寧靜宇宙,大約僅有貓主子提醒放飯的幾聲喵喵,才能喚她重返地球。
By the morning I will have grown back
I’ll escape with him
Show him all my skin
Then I’ll go
I’ll go home— Daughter
在你還沒意識過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路上了。
安靜地、堅定地在她的軌道裡跑著。
總是義無反顧,像要斷絕後路般地勇敢,想不到這場在 濕地|venue 的刺青藝術展,竟也讓她感到卡關了:「我一生從沒做過這件事,就覺得,天哪,怎麼辦?中間有閉關一陣子。」
「有時候你會很抗拒困難,去抵抗,但學著接受之後就覺得,把想要做的事完成,不要害怕。後來就打敗它了,打敗心裡的某一個恐懼。」
我說孩子你問問自己
你想要繼續念書,還是要學刺青?你未來是個刺青大師,幹嘛念經濟?
2016 年當 Leo王《長大十八歲》一曲開始傳唱,劉蓁也常常開玩笑地說:
「其實念了經濟還是可以刺青哦。」
可能她骨子裡就是不服輸,當人家說會運動的孩子不會唸書,她就要唸給你看 ; 取得大學學歷後就平安順利地進大公司工作吧?她偏要避開那條理所當然的道路。
「大家認為你一定要那樣子,可是我覺得那不是我啊,很難受。還是想做自己想做的。」
旅途中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
可就像她說的:「每個人都是光。或許太多未知,會阻礙我們,縱使人生黑暗不停,總有一天,我們都能找尋到自己的光。」
And when the day comes
It will have all been fun
We’ll talk about it soon
— The 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