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哥殞落後】自己的國家別人救:法屬印度支那時期的柬埔寨

Aaron Lin
吳哥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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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 5, 2021

本文曾於2020年9月發表於關鍵評論網

對柬國民眾來說,先進的越南、泰國雖然是值得效法的對象,但同時也是可怕的鄰居。記得我跟朋友在暹粒一家很有法式莊園風情的餐廳用餐時,友人跟服務生說他們的酸辣湯很像泰國的冬蔭功(Tom Yum Gung),他的好意本來是想稱讚料理十分好吃,殊不知卻換來服務小哥大大的白眼;但當我們稱讚這個餐廳很有法式風格的時候,小哥卻開開心心的說:這是他們店主人特意佈置的。

之前提到在高棉王朝瓦解之後,16到18世紀的柬埔寨可以用顛沛流離來形容。高棉王朝的繼承者不斷遷都,從暹粒、金邊、洛韋到烏通,而版圖也隨著暹羅與越南的崛起不斷縮減,甚至到後期柬國政局被這二強把持。情況到了19世紀並未有多大改善,但卻有了新的變化,而19世紀的政局也影響與形塑了今日的柬埔寨。

圖1、 金邊街頭

泰越兩國在柬埔寨的政治角力

故事得回到柬埔寨國王安贊二世(Ang Chan II, 1792–1834)。安贊二世從小就被父親安恩(1772–1796, Ang Eng)送到曼谷當人質,以換取暹羅對自身統治的支持。但在安恩離世的時候,理論上暹羅應該馬上扶持安贊二世上位,但時任暹羅王的拉瑪一世(1737–1809)覺得安贊二世不好控制,於是先扣押安贊二世,並派了一位叫巴恩(Baen)的官員到柬埔寨攝政(ta-la-la)。

圖2、 曼谷大皇宮

也因此安贊二世儘管在暹羅長大,但他對暹羅卻無甚喜愛,而在被扣押了10年之後,安贊二世才回到烏通進行加冕典禮,正式即位。

因著對暹羅的反感,登上王位的安贊二世對當時越南投來的橄欖枝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並任由越南掌握高棉境內軍政大權,還絞殺境內親泰的各種勢力。然而暹羅對此並沒有坐以待斃,開始拉攏了安贊的另外三個弟弟,包括安斯古(Ang Snguon, 1794–1822)、安恩 (Ang Im,1794-1843)和安東(Ang Duang, 1796–1860)。為了獲得越南更大的支持,安贊二世也同意越南明命帝(1791–1841)在河仙地區開鑿永濟運河。那時開鑿運河是個血汗工程,越南人大量徵求當地高棉人,逼他們日夜工作,因此國內怨聲載道,河仙地區甚至爆發動亂,安贊二世也因此在1834年鬱鬱而終。

圖3、 越南順化皇城

安贊二世過世之後,因為沒有兒子,繼位問題成為了燙手山芋。此時他的兩個女兒,長女安本(Ang Baen)傾向暹羅,而越南人稱玉雲公主的次女安眉(Ang Mei, 1815–1874)則是被越南人控制。越南人看上了安眉的軟弱,於是讓她以越式的加冕禮即位,並將柬國改為越南的「鎮西城」,強迫高棉人改換越服、改變風俗,最後甚至強迫安眉到胡志明市居住。

圖4、柬越友好紀念碑

越南人種種的殖民行為終於引起柬國上下民怨,在1840年的時候爆發了嚴重的反越暴動。而旁邊的暹羅則看準了這個時機入侵馬德望詩疏風等地,並趁機把之前俘虜的安東放回柬國。最後在泰越兩國的妥協下,1840年開始的反越暴動是以安東的即位收場。

圖5、 金邊的法式高級旅館

今日柬國的王室要從安東說起

柬埔寨王室世系表。

安東被認為是近代史的開始。現代的柬埔寨人可能對安東沒有太多印象,但卻一定記得他所生的三個兒子,諾羅敦(Norodom)、西索瓦(Sisowath)西沃達(Si Votha),前面兩位是今日柬國諾羅敦與西索瓦兩大皇室家族的始祖。

圖6、 金邊王宮

在暹羅當俘虜的生活經驗告訴安東,泰、越兩國都不值得信任,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實力,如要擺脫這兩者的操弄勢必得尋求新的外援。在曼谷他看到了西方的崛起,於是當他在52歲即位時便密集地與西方建立聯繫。當時的烏通有許多外國的傳教士,在傳教士的幫忙下,安東在1853年給當時的拿破崙三世送了一些禮物,並希望他幫忙要回被暹羅佔領的西方領土,包括吳哥遺址所在的暹粒地區。傳教士則藉此要求安東答應放寬天主教的傳教自由與外人的行動自由,著名的法國學家亨利・穆奧(Henry Mouhot, 1826–1861)的《暹羅・柬埔寨・寮國・安南遊記》就是在這個時期完成,也是他讓西方世界首次「發現」吳哥遺址。

圖7、 金邊國家博物館的萬佛群坐

當英國在18世紀控制全印度並控制緬甸時,法國人也心癢難耐。法國的殖民政策一直是圍繞著假想敵英國,如何避免與英國起衝突是法國殖民政策的重點。他們知道自己無法與英國正面對決, 於是打算從中南半島另一側的越南下手。

但控制越南確非易事,畢竟當時越南已是個成熟的政治體。法國人只好利用傳教士被殺害為藉口出兵越南,逼迫阮氏王朝在1862年簽訂第一次西貢條約,割讓交趾支那。但法國人的野心遠超於此,控制交趾支那仍嫌不夠,隔壁的柬埔寨就如同一塊到嘴肥肉,法國人對它垂涎三尺。

安東在1860年去世,其子諾羅敦(1834–1904)即位,他的即位典禮是由泰國跟法國人共同操辦的。柬埔寨史學家錢德勒(David Chandler)認為這是法國勢力正式進入、控制柬國的開始,從此之後泰國對柬國的影響力也「急速下滑」。

圖8、 座落在王宮旁邊烏隆那寺是柬埔寨的國寺

法國正式控制柬埔寨

錢德勒將法國殖民柬國的時期分成三段,第一段是從1863年保護國的成立到交趾支那總督查爾斯・湯普森(Charles Thomson, 1845–1898)所引起的1884年反法運動;第二段則是從1886年國民革命的失敗、柬埔寨保護國併入法屬印度支那開始,止於1904年諾羅敦國王的逝世。第三段為西索瓦(Sisowath, 1840–1927)與莫尼旺(Monivong)執政時期,止於西哈努克國王登基。

圖9、 曼谷大皇宮的西式建築

為了控制諾羅敦,法國要求他從烏通古城遷都到金邊,法國可以藉由湄公河從西貢直游而上。在法國的步步相逼之下,1867年柬埔寨正式成為法國保護國,而法國為了安撫暹羅,則退讓一步將馬德望與暹粒省割給暹邏。法國人願意這樣做是怕引起暹羅反彈並驚動英國。在這種策略下,柬國更像是個勢力緩衝區,取得它是為了保護交趾支那的穩定。

圖10、 金邊中央市場

在法國人的要求下,諾羅敦王推行了不少行政改革,包括廢除奴隸制、改革稅制等。而當時的交趾支那總督查爾斯・湯普森甚至威脅諾羅敦,憑著法國在中南半島的船堅砲利,自己可以隨時取而代之。交趾支那總督也擴大自己對柬埔寨的干預,包括稅收、軍事權等等幾乎都被法國人以現代化改革為由牢牢掌握。錢德勒稱這是法國人給柬埔寨王的「文明使命」,是一種文明人教導野蠻人的自我優越意識感。

圖11、 胡志明市統一宮的前身就是交趾支那總督府諾羅頓宮,相傳是因門前的路就稱為諾羅敦路,猜測可能與諾羅敦王有關

但法國人此舉卻引起柬國民怨,許多人以為這是不久前越南易風改俗的「法國版」,柬國境內於是在1884年爆發大規模的反法運動,法國人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才平息下來。這起事件也造成法國人對諾羅敦越來越深的不信任感,認為諾羅敦其實並不如表面上的那麼好控制,於是他們秘密扶植他的弟弟西索瓦成為下個儲君人選。

圖12、 金邊烏西亞市場是老城區,有很多法式建築

在柬埔寨隻手遮天的法蘭西

1884年的法國在中南半島如日中天,剛贏得了中法戰爭法暹戰爭,從中國手上取得完整的越南宗主權,讓法屬印度支那的版圖再度擴大,此時法國已經控制了交趾支那、東京(Tonkin)與安南(Annam)及柬埔寨,而後還包括寮國與中國的廣州灣。

圖13、 洞里薩河河畔的咖啡館主要客群幾乎都是外國人

法國此時需要高棉人幫他們治理那些剛從暹邏處得到的失土,同時暹羅與柬國的邊界也越來越明確。但是反法暴動後法國與柬國王室的關係越來越緊張,法國人一直覺得諾羅敦對它們陽奉陰違,而擔心受怕的諾羅敦也因此出逃暹羅,自此之後沒再回去。

圖14、 金邊的法式建築

1904年法國立了諾羅敦的弟弟西索瓦為繼承者。西索瓦繼位時已經是64歲的高齡,但比起諾羅敦,一直生活在西貢的他與法國人打交道的經驗可能比諾羅敦還多,西索瓦還曾到過巴黎參訪,比諾羅敦更加西化。西索瓦在許多民眾的心中也的確比他的前任還受歡迎。為了拉攏西索瓦,法國人也出資幫他修建在金邊的居所,也就是今日的金邊王宮

圖15、 金邊國家博物館的西索瓦畫像與雕像

但整體而言法國並不積極建設柬埔寨,比起交趾支那,金邊的建設更為落後;相對交趾支那的越南文出版品而言,20世紀初期的金邊除了法語材料之外,高棉文的報章雜誌屈指可數。

殖民地經濟建設是為了出口經濟,而許多金邊重要的建築是在西索瓦的時代建立的。20世紀初柬埔寨境內的人口迅速增長,也是在這個時候柬國人的民族意識越來越強烈。但也由於長期被越南、泰國操控政局的緣故,柬國人對法國的殖民統治反而不像越南這樣的大力反抗,相對的,不少人覺得法國人至少能「保護」他們的國王,而這一點對法國而言,也因此認為柬埔寨比越南還要好統治。至於文化上的維護,法國人倒是做了不少,尤其因著對「吳哥」精美建築大為著迷,法國展開許多研究與保護工作,1906年時還替柬國向暹羅要回了西部省的不少土地,其中就包括了吳哥遺址群,同時,趁著勘定暹羅與柬國的邊界時,法國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扁擔山脈泰國側的柏威夏寺劃入柬埔寨。

圖16、 金邊中央郵局顯然比胡志明市的規模還要小上許多

就如日本人不會讓在台台人掌握過高權力,卻會派台人到對岸的廈門、滿洲國擔任要職。這種利用族群制衡政治的情況在法屬印度支那更為常見。法國在交趾支那扶植不少高棉裔的行政幕僚,同時又從東京(河內)、安南等地引進越裔勞工進入柬、寮的莊園耕種。與此同時,各國中為數不多的華人則掌握了出口經濟,成為法國人在地重要的買辦商,而柬國的大橡膠園幾乎都是越南苦力。

圖17、胡志明市的西貢歌劇院

這種利用族群制衡政治的情況在法屬印度支那更為常見。法國在交趾支那扶植不少高棉裔的行政幕僚,同時又從東京(河內)、安南等地引進越裔勞工進入柬、寮的莊園耕種。與此同時,各國中為數不多的華人則掌握了出口經濟,成為法國人在地重要的買辦商,而柬國的大橡膠園幾乎都是越南苦力。

圖18、 金邊的莫尼旺大道

當西索瓦在1927年過世後,他的兒子莫尼旺登基,這也是法國人安排的結果。莫尼旺的生母是位華人,他也曾經在巴黎學習過軍事;莫尼旺給自己的角色定位就是位「閒散國王」,他妻妾成群,其孫西哈努克國王,對外祖父的回憶就是每次都跟女人混在一起。此時的柬國已開始被1930年代初期爆發的經濟大蕭條影響,緊接而來的二戰更讓法國自身不保,法屬印度支那與柬埔寨保護國更開始面臨新的危機,而泰國更是趁著戰爭佔領了原本「還」給柬國的西部省,而後又很屈辱地在二戰後還回去。

圖19、曼谷勝利紀念碑是為了紀念二戰時暹羅收復失土(暹粒、詩疏風等地),但因二戰軸心國戰敗又還回去,就效果而言應該是屈辱紀念碑

今日雖然已經不見法屬印度支那,但它在越柬兩國的地景上卻留下了不少遺跡。雖然兩國今日的官方歷史論述皆是批評殖民時代的黑暗,但力度、層次都有明顯差異,這樣的情況有點類似同在日本大東亞共榮圈的韓國與台灣,而這樣的差異也影響了當今不同政體的政治、經濟與外交走勢。當莫尼旺在1941年離世之後,繼位者西哈努克除了讓這個微笑吳哥的國度走出法屬印度支那的框架之外,也迎來了更吊詭、變化萬千的20世紀。

圖20、 金邊S21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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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ron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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