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訪烏克蘭邊境

援助工作者深入前線戰區的故事

Sunny Tsai
流浪筆記
Dec 17, 2023

--

位於羅馬尼亞康斯坦察 (Constanta) 的難民臨時庇護所

隨著 2023 接近尾聲,也代表自己做援助工作快滿三年了。

三年並不長,卻足夠讓我累積非常多故事,不管是在援助現場親眼所見,又或是合作夥伴在前線執行任務時驚心動魄的經歷。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的同理能力偏弱,做事缺乏耐心又習慣以效率與精準度為導向。這種特質,加上對提升弱勢群體權益的強烈認同,自認蠻適合從事這類需要頻繁接觸世界黑暗面的工作的。因情緒界限清楚不易共感,在面對近幾年造成大量死傷的戰爭、地震、水災,以及許許多多從現場回傳的資訊 (包括照片、影片等) 時,比較容易調適心理上的負擔。

不過隨著近兩年來動盪的國際局勢,我也漸漸感受到自己無法像當初那樣充滿信心。有時候看著戰地報導、暴增的死傷數字,或是與失去家園的民眾對話,聽著他們在國境間顛沛流離的故事,都能明顯感受到精神上的防禦在逐漸崩解,抵抗外界絕望蔓延到自身的能力正在流失。

就像 Gregory Roberts 在小說項塔蘭 (Shantaram) 裡提到的:

「了解世界出了什麼毛病,的確是一件好事。」

「但了解不管世界出了多大毛病,你都無法改變,也同樣重要。這世上有些不幸的事,其實是在有人想改變時,才變得更加不幸。」

意識並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尤其是在發現我們所做的努力根本無法趕上傷害發生的速度之時。

且綜觀歷史將時間線拉長,我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的行為是否只是徒勞,因為慘痛的歷史事件永遠在重複上演,而人總是無法學會教訓,我們只能看著死亡一次又一次在世界各地發生。

第三次至羅馬尼亞出差

以上簡短分享一下近期在工作上的感受。

回到主題,寫這篇其實是想分享今年到羅馬尼亞出差的見聞。

今年八月是我第三次來到羅馬尼亞與烏克蘭的邊境,第一次是在去年俄烏戰爭爆發初期,當時我們在邊境待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與當地夥伴合作執行對烏克蘭難民的援助計畫。

第一次到邊境的故事可以看這篇:
青年援助工作者前往烏克蘭邊境 - 戰火下每個破碎而勇敢的靈魂,教會我的事

而這次出差主要是陪同記者實地採訪,對象包含當地 NGO、庇護所中的烏克蘭婦女與兒童,以及在羅馬尼亞工作的青年志工等。透過前線視角,希望能讓更多民眾深入了解這群失去家園的烏克蘭人,他們在羅馬尼亞異地的生活,以及過去一年多來歷經的挑戰與困難。

相較於去年援助糧食與日用品,今年開始我們在羅馬尼亞的援助工作轉聚焦於針對難民兒童的心理社會支持服務 (Pyschosocial Support,簡稱 PSS),期望藉由遊戲、繪畫、捏黏土等較為輕鬆方式,引導兒童練習表達自身情緒與感受,慢慢重建信心並擺脫戰爭陰影。

烏克蘭兒童的繪畫作品。
協助記者採訪烏克蘭青少年
PSS計畫亦包括培力烏克蘭婦女,學習如何與具有創傷經歷的孩子溝通並了解自身需求
左:與庇護所兒童合影;右:乖乖被妹妹玩頭髮的我 (笑)
庇護所內烏克蘭兒童的鞋子

這次行程也特別拜訪了非政府組織 Fight for Freedom (簡稱 FFF),FFF 是我們在羅馬尼亞當地的合作夥伴,這次到訪除了採訪其創辦人,也順道與好久不見的同事敘舊,聽他們在這戰火紛亂的這一年是如何在戰區冒著生命危險分送糧食與物資的。

FFF 這一年的援助工作,除了將糧食運送烏克蘭境內戰區,如赫爾松 (Kherson)、哈爾科夫 (Kharkiv)、東部的馬里烏波爾 (Mariupol)、頓內次克 (Donetsk) 等,亦與政府單位合作,協助將許多在烏克蘭戰區內的孤兒 (一個月至四歲大) 撤離至羅馬尼亞安置。

活潑的 A 是一位烏克蘭裔美國人,也是 FFF 負責對外聯繫的同事。在投入於羅馬尼亞的工作前她曾在波蘭擔任志工,協助發放物資給在戰爭初期來到波蘭的烏克蘭難民。

當時 A 遇見了一位烏克蘭女孩,兩人接下來的談話改變了她的一生。

A 是在發放物資的臨時帳篷裡遇見這位女孩的。

她對這位女孩的形容是:美麗、妝容完整,穿著體面亮麗。

由於在倉促撤離時來不及妥善整理好要帶走的東西,女孩想領一個袋子收納自己零零散散的家當。

A 很納悶,她看著眼前這位穿著體面不見一絲狼狽的女孩, 質疑自心頭而生,一方面好奇對方身份,一方面也懷疑對方是否真的有這個需求。

然而即使抱有遲疑,A 仍轉身從身後堆成小山的援助物資中找出一個袋子交給女孩,而後兩人開始聊天。

A 問道:「你來自烏克蘭哪裡?撤離都還順利嗎?」

女孩說:「我來自布查 (Bucha)。」

接著機械般描述自己離開的過程。

鄰近烏克蘭首都基輔的小鎮布查,在戰爭開始不久就被俄軍佔領,而在逃離家鄉的過程中,女孩與親友為了避開俄軍,中途隨機躲進一間倉庫。

一群人進入倉庫之際,才發現俄軍早已藏身於此,但一切為時已晚。

女孩說,她進到倉庫沒過多久就被敲昏了,失去意識之際只知道倉庫內正在上演著極為殘忍的暴行 (A 當時是用 monstrous 這個詞來形容的)。

A 認真聽著,感受複雜。

她端詳女孩,仔細觀察後才發現原來女孩的臉頰、四肢、脖頸全部佈滿嚴重的瘀青,這些瘀青被厚重的粉底與遮瑕覆蓋,不是近看幾乎看不出來。

女孩接著緩緩解開手指上裹著一圈又一圈的布。扯下布條那刻,A 看見對方傷痕累累手指,以及一個個指甲被拔掉後尚未結痂的傷口。

當時的 A 只覺空氣頃刻間凝結,有點呼吸困難,而目光與女孩再次交會時兩人都已淚流滿面。

A 跟我們說,在那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與無知,明明什麼都不了解,僅憑對方不符合自己內心對難民外表的既定認知,就擅自為對方下結論,甚至懷疑女孩是否真的需要幫忙。

“This was the moment I realized how quickly I judged.”
“Don’t ever judge people based on how you imagine them should be.”

A 在分享的最後跟我們說了這兩句話,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這段前線工作的分享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同時也懷抱愧疚捋了捋過往的人生,思索自己是否也曾在無知中妄下評斷,在無意識中傷害了身邊的人。

我們有時候太依賴自己的價值觀,僅憑第一眼就用自己單一的判斷標準評斷眼前根本不了解的人或事。這種缺乏對事情全貌、事件脈絡、行事動機理解就直接下結論的行為,其實是一件危險的事,因為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並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而當意識到自己判斷有誤的時候,大多都已經晚了。

A 和我都覺得自己從邊境這群被迫逃離家園的人們身上學到太多,也一致認同目前所做的遠遠不夠。無奈至今未見停戰的曙光,持續消耗資源也並非解法,待未來主流媒體轉移焦點、強權國家見風轉舵之際,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

推薦延伸閱讀:烏克蘭戰報 #28:俄軍撤離後「布查慘案」倖存者的地獄見證 (轉角國際)

--

--

Sunny Tsai
流浪筆記

1995 臺北人,背包旅行狂熱者,愛潛水更愛曬太陽。曾在香港、南非、英國求學。目前是位全職NGO工作者,累積工作經驗的同時,記錄著角落裡不為人知的故事,及對生活的觀察與解讀。Instagram: @world__inmye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