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裡的機械時計:聖母院的人偶自鳴鐘

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7 min readFeb 29, 2020

初陽漸吐,魚肚翻白,令一夜凝結的水氣,昇華成薄霧,使得身在其中的修道院,有種遺世獨立的疏離感。

每日早晨時候,位於屋頂閣樓上,值日修士輪班前,最後一項任務,便是以木杖推開鬧鈴機關,驅動布有複雜人偶機械的自鳴鐘。

自鳴鐘所發出的第一聲鐘響,將提醒寺院僧眾,一日尹始。

是處,便是紐倫堡,聖母院教堂。

德國紐倫堡聖母院教堂 (Source: bboellinger on Pixabay)

聖母院教堂,建於1352年,最初為神聖羅馬帝國君王─ 查理四世 ─的私有財庫,按古典哥德式建築興造,正三角形大堂如一座尖碑,圍繞眾多尖塔石柱,一眼望之,如騎士列陣的槍林,自然流露一股杏仁味似的肅殺之氣。

教堂位址,則坐落於巴伐利亞州,慕尼黑西北,佩格尼茨河畔的小盆地中,中世紀時期,曾是德意志帝國所在地,多位皇帝在此誕生,故有濃厚歷史氣息,如一罈醇厚的黑麥酒。

耶穌降生至今兩千餘年,在西方世界有深遠影響,以其出生之前後,作為西元紀年的初始。依附於基督而生的天主信仰,便在古老的蠻荒時代,以「教堂」形式存在,作為民間百姓的信仰依託。

信仰抽象,好比空氣,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卻深刻存在,如何將上主信仰紮根於心靈深處,仰賴一項指標──時間。

以「時間」作為寄託,透由宗教活動傳播政治思想,是古老政教合一時代,常見的統治手段。中世紀時期,教堂神職人員多以輔助角色,協助地方政府處理多項事務,是人們除日常勞作外,最密集接觸的團體,因此,在教堂內設置大型「機械鐘」,用於宣告報時,便能涉入民間生活作息,有助於統治管理。

古典機械鐘 (Source: Pikrepo)

機械鐘的誕生,最早是因科學研究用途而生,用於觀察自然界種種週期現象,顯示功能包含四季變化,月相輪迴,星宿嬗替,甚至季節風向,均在「周期現象」的範疇內,因此,機械鐘並不單單只有「顯示時間」一項用途,而是俱多種功能的精密測量儀器。

在古老的封建時代,機械鐘的製作工序,極其複雜,採全手工製作,屬於奢侈物件,往往只有貴族得以負擔其製作費用,藉以知曉「時間」為何物,以及所有與「時間」相關,延伸而出的週期現象的詮釋。

因此,所有與之相關的權力,便牢牢掌握在統治階層手中,上自生殺大赦,下至勞動工時,一日之短長,只有知曉「時間」的掌權者說了算。

此時,一日之短長,便影響甚鉅。

透由古典天文學的詮釋,對於生活在「時間」俯仰可得的時代,覺察光陰的能力已然遲鈍,難以理解其重要性的我們而言,便能略知一二:

巨觀世界中,一切「週期現象」的發生,均源自地球對日公轉,地軸約略傾斜的緣故,所以形成了四季變換,晝夜更迭,也就是「時間」經驗的原型。

因此,若要精確定義「一日之短長」,便須足於一定點,將度量範圍拉長至一年時間,觀察太陽在空中的運動軌跡,便會發覺太陽軌跡呈8字形曲線,滯留在空中的期間亦有所不同。

意味著每一日的晝夜長度,均略有出入,此即「真太陽日」觀念,若以季節為端點,高緯度地區之冬夏晝夜長度,差異甚可達十小時之久,在兩極地區,則更有長達半年之久,永夜、永晝的奇特現象。

太陽軌跡 (Source: Giuseppe Donatiello)

試想,晝夜之短長,在不知不覺之間,竟有如此巨大的變化,形成了人們春耕夏播,秋收冬藏的四季作息,掌握「時間」的闡釋權,精確至分鐘單位,在以「農業生產」為國家經濟基礎的時代裡,會是如何巨大的權力?

在十六世紀初期,農業生產,仍是整體社會的經濟基礎,舉凡耕作農曆,每月稅收,佃戶雇傭,乃至於律法大赦時程,均在按「時間」演算,擘劃一年短長的「曆法」範圍內。

依「時間」演算而成的「曆法」,是一份神秘而詭異的權力,尋常百姓在經濟條件上,不足以負擔昂貴的鐘錶製作費用,只能依賴統治階層的「時間」宣告,有時渺小如一日終了,相差數分鐘的勞動工時,隨月份積累而成數小時的差異,有時則龐大如教堂興辦的懺悔聖事,在律法上,有大赦效力,有權階層犯事,往往鑽此漏洞,逃出生天,此時「時間」的權力,便涉及生死大事,背離上主教誨,以至於往後的諸多荒謬離奇。

時間,是一份「隱晦而沉默」的權力,一日一夜,一時一刻,一分一秒如鐘乳石尖的滴水般消逝,人們往往身在其中,深受影響,卻難以自知。

紐倫堡聖母院教堂內的人偶自鳴鐘,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一種公眾用途的政治工具。

自鳴鐘設置於1509年,具體機械設計、施作、維護的相關人員,幾不可考,僅知為帝國御用工匠,內裡機械採古典滑軌結構,是最為常見的機構類型,若是不熟悉鐘錶原理的讀者們,可以簡單想像為遊樂園裡,咖啡杯旋轉設施的底部構造。

整體機械鐘所造,共計十六俱人偶,每日正午十二點鐘鳴,即開始進行功能演繹,左右上方,兩角屋簷,兩俱人偶作敲鐘人妝扮,圍著纏繞金色花藤的小鐘樓,預告演繹將始,中央主體外框,則見六俱裝飾用人偶,或手搖銀鈴,或吹奏樂器,或手舞足蹈,形成慶典氛圍,中央王座上,頭戴紅絨王冠,一手持十字黃金權杖,一手捧金鼎小爐的君王偶,即是神聖羅馬帝國之君「查理四世」。

查理四世左右,有兩扇小鐵門,自小鐵門開啟,旋繞王座而出,著聖十字披風,頭戴小皇冠,手捧各樣聖物的七俱小偶,則是當時的七位「選帝侯」,是近似於「王儲」的諸侯角色,奉神聖君王為帝國惟一君王,是一種集權崇拜。

人偶自鳴鐘採納古典滑軌設計,而非當時初步發展的其他機構雛形,便與「集權崇拜」之思考相關,主要特色為功能簡單,容易拆卸維修,進行常態保養,確保每日正午十二點鐘鳴,含有崇拜意味的功能演繹得以順利進行,不發生分毫失誤,否則便有殺身之禍,是明哲保身之舉。

所以,機械鐘錶的演化,不單單只是人類之於「時間測量」之間的互動關係,更精確而言,其實是人類發展史上介於「傳統工藝」到「工業革命」之間,一段漫長而複雜的過程。

從外部裝飾工藝,我們得以窺見當時的社會景況,內裡的機械運作,則能觀察到當時人類在純手工技術下,所能觸及的工業水平,從歷史背景的眼光來看,則能從這項「務實的工藝品」本身,追溯它初始的建造意圖,勾勒出當時的風土民情,以及作品所屹立的每一寸光陰,見證了多少日升月落,物換星移,世事浮沉的迭代興亡……

德國紐倫堡聖母院教堂(Source: Wikipedia)

一日終了,斜暉灑落,耶和華創世以降的金光,映照在君王偶面上,令查理四世的臉孔,多了幾許慈悲光輝,如天使形象,頗有幾分「君權神授」的況味。

值日修士完成任務,換下披在頸上的紫金條帶,將格擋鬧鈴機關的木杖,交託予下一位接手的僧侶,並同對方行合什禱告,祝福輪值順利。

接手的僧侶披上條帶,舉起木杖,頂上鬧鈴機關,防止時鐘於夜間作響,打擾街坊安寧,卻在閣樓小窗外,俯首看見一名中年大叔。

中年大叔的身影渺小,如一個小黑點落在教堂陰影與夕陽餘暉的分界線上,手裡捧著一顆,折射刺眼光芒的小金蛋,神情專注地望著人偶鐘,好似正研究著什麼奇妙學問。

那是住在幾條街外,一個性情古怪的老鎖匠,也不知做些什麼,常捧著一顆小金蛋,在教堂前溜躂。

中年大叔名作 Peter Henlein ,手裡捧著的小金蛋,看似尋常無奇,卻將在數百年鐘錶發展史上,興起一波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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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