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與餽贈:鐘錶裡的歐洲近代史

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7 min readMay 2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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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conti Tarot Hermit (Source: Wikimedia)

流傳在15世紀中葉的威斯康提塔羅(Visconti Tarot) 是世上公認最早出現的塔羅牌種之一。檢視這些古老斑駁的牌面,可以看見寫著「隱者」( The Hermit )的卡牌插圖,駝背老人手裡拿著的物品並不是現代塔羅牌上普遍會畫上的提燈,而是一尊計時的沙漏。另一手握著的木杖也出現在其他牌面中,是愚人扛在肩膀上繫包袱的木棍、魔術師與天地溝通的法器、也是戰車用來號令的指揮杖,終在歲月的掏洗下返璞歸真,成為提供指引與倚靠的拐杖;而高舉的計時工具不斷流動,細沙泛著光輝,象徵時光累積而成的智慧。

「隱者」牌代表謹慎、內斂、沉溺與保守,這是歷來許多鐘錶匠奉行一生的原則,也是危機的暗示。計時的工藝熬過了戰爭與革命,是否也能熬過科技進化的轉瞬萬變呢?

Astronomical Clock (Source: Pixabay.com)

可以金光閃閃,也可以低調實用

要說瑞士是整個鐘錶世界的中心點也不為過。但瑞士並不是鐘錶的起源地,鐘錶產業能在此崛起,與戰爭與迫害脫不了關係。

十三世紀的西歐是基督教的天下,教會擁有豐富的土地與資產,也培育了一群優良的工匠,讓他們為各地教堂添上華麗裝潢、用金銀珠寶製作法器、在教堂掛上大鐘以提醒人們禱告的時間。

一開始,信仰為他們帶來生路。然而,十六世紀爆發的宗教改革在歐洲各國掀起一波波政治與武裝行動。新教徒被教廷指為異端,遭到放逐後紛紛逃往日內瓦等奉行新教的地帶,其中不乏來自德、法兩地的珠寶、金工與鐘錶匠。這些「難民」也將時下最頂尖的製錶技術帶到了瑞士。

一反過去教堂帶給人華麗氣派的印象,新教積極鼓吹勞動與生產,喀爾文教派甚至在日內瓦推行了嚴苛的清教生活,禁止歌舞、賭博等娛樂。教堂的裝潢也崇尚低調簡單,過去幫教會做珠寶、金工裝飾的匠人沒了工作,為了討生活而開始走入民間,不少轉而投入鐘錶製作、成立工房,就是他們與他們後世的子孫一起,奠定了數百年來瑞士在鐘錶產業裡不可撼動的地位。

Mechanical Lady’s Watch Calibre (Source: Needpix.com)

樂於挑戰視覺疲勞極限的行業

漸漸地,這些鐘錶匠已經體認到自己的能力正在成熟精進,許多工匠開始將更多的自我意識與期許融近鐘錶設計的細節裡。在外觀方面,受到路易十四 1685 年頒布的楓丹白露敕令,一批從法國被驅逐出境一批新教工匠,帶來了當時最優良的琺瑯工藝。琺瑯藝術深受富人名流青睞,加上工匠們在製錶手藝上不斷創新挑戰,意外讓「微繪琺瑯」的錶面在歐洲大流行,甚至還紅到海外的大清帝國。

這是一種在狹小的金屬錶盤上作畫的微型藝術,用畫筆沾上釉彩塗料畫出細緻的圖案並窯燒。因為顏料之間的咬合程度不同,必須分別上色,因此一件作品要經歷塗色、燒製的反覆步驟多達數十次才算大功告成。只要有一個顏色燒壞了,就只能整組報銷重來,製作它們所耗費的時間精力,就跟它們的價格一樣驚人。

Abraham Louis Breguet (Source: Picryl.com )

歷史課本上的名人也是他的頭號粉絲

而在內部機芯設計與精確,則不得不提到亞伯拉罕.路易.寶璣(Abraham-Louis Breguet 1747–1823)這位法裔瑞士籍的傳奇製錶大師了。即使不是機械錶迷,也普遍都聽過「陀飛輪」這個名詞。早期的錶款以懷錶為主,垂直地配戴久了,地心引力會對機芯運作規律產生影響,造成誤差。

陀飛輪就是寶璣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發明,將擒縱系統設計在一個會不斷旋轉的框架裡,讓地心引力造成的誤差均勻出現、相互抵消,大幅提升懷錶的準確度。在石英錶問世以前,陀飛輪的精準度都還是錶壇無可匹敵的成就。即使其功能後來已經有其他技術可以取代,但需要的高度技術與展示出來的工藝美學,仍讓陀飛輪在今日藏家的心中與高級製錶的藝術形象劃上等號。

寶璣的許多發明都能看見他天馬行空的點子,例如「不用手動或外力,只要平時配戴在身上,就能隨手腕的擺動的力量來自行上鍊」的自動上鍊腕錶也是他的傑作。除了機芯,寶璣錶的招牌手寫阿拉伯數字、圓形鏤空指針也是數百年來沿用的經典造型。就因為他,瑞士鐘錶的聲望從準確度到藝術性皆被大幅推升了一個檔次,也難怪,從法王路易十六與皇后瑪麗.安東尼,到法國大革命後的拿破崙與約瑟芬夫婦,這麼多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是這位天才藝匠的忠實客戶。

Branca’s Steam Engine, 1629 A.D. (Source: Wikimedia)

蒸氣時代,搭上自動化生產的順風車吧!

於是我們都知道,緊接著在十八世紀歐洲發生的大事就數工業革命了。蒸汽機的發明帶動了工廠與自動化生產的出現。工廠能夠大量生產便宜又堪用的商品,師徒制的小型作坊與家庭手工業完全不是對手,相繼沒落。但是讓人意外的,鐘錶業在這波浩劫裡安然挺過。原因就出在其本身的結構複雜,製作組裝還是修理都高度仰賴著人力與經驗,這是當時無法用機器取代的。

相反地,自動化生產為鐘錶發產帶來的好處比想像中還豐富。大部分的零件在過去只能用靠人工去修正雕琢,特別是那些指甲大的齒輪,要做到每個凹槽都一樣大實在很不容易。透過工廠訂製來生產規格統一、品質穩定的鐘錶零件,反而讓鐘錶師能將更多的心力放在機芯的研發改良。另外,工廠制度講究規則的作息,人們對計時工具的需求也劇增,林林總總的原因,對鐘錶業者來說都是一大福音。

Vintage Pocket Watch between 120–150 years old (Source: Pexels.com)

石英風暴:遍體麟傷後的體悟

只是,任何一種工藝,只要你還想帶著「傳統」二字,就注定要迎接時代變革帶來的衝擊。瑞士鐘錶真正的危機不是不到,而是來得晚些。石英機芯毫無疑問是瑞士人在1967年的發明,只是他們錯估了形勢,並沒有發展這個技術,反倒讓日本人學去。兩年後,日本鐘錶品牌GRAND SEIKO推出第一款石英錶「Quartz Astron」。在那之後,石英機芯那號稱比機械錶更精準的報時、只要兩百分之一的超低售價,讓日本迅速攻下世界鐘錶市場的寶座。這項技術的專利被開放後,更有著來自世界各地工廠仿效,而歐洲的傳統機械製錶廠接連關門,三分之一的錶廠從業員失業,瑞士製錶的百年老招牌險些在這次危機裡覆沒。

但抬頭看看石英風暴五十年後的今天彷彿無風無浪,瑞士製錶依舊保有最高的名譽。這也許要感謝當年那些睿智鐘錶品牌的高層做出「堅持機械鐘錶的製造」的決定:放棄低階的機械錶款,轉向研發更精準的機芯並全力投入精品機械錶的生產。這孤注一擲的決定,像是對人們發出來一個強而有力的詰問。像是時尚,屬於這個時代的精神崇尚究竟該何去何從?在特殊場合配戴一只高檔的腕錶,配戴者有權能向在場所有人揭露的訊息有哪些?又或者是,擁有一只過了數百年後依然能夠走動如新的鐘錶物件,能為幾世代的人帶來幻覺一般的感動呢?一邊頑強抵禦著現代化、又一邊追隨時代、努力更新自己的瑞士製錶,企圖用工藝與人文交疊起來的抽象價值,反問世人對於鐘錶這個物件是否敢擁有更多想像。

熬過了寒冬,似乎也確認到了人們對古典機械帶來的成就依舊情有獨鍾。

拾歲堂 / 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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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