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字之前先閱讀世界」：訪Automatica
| City／Rio de Janeiro
剛到的幾天，怕死怕被搶的我住在Ipanema，那時候就想，里約真的有夠中產，但又沒辦法不稱讚這個城市長得真好。好房子旁邊就是好沙灘，海岸線平直、淺色細沙、不黏又乾爽 — — 喜歡這種灘地的應該只有人類了，人家我們伸港那種又黑又黏的才會有星蟲蝦猴赤嘴，但去的人類都會嫌臭。
懶散的遊客心態在去參加一場Favela的導覽之後回歸正常，去的是巴西最大的貧民窟Rocinha。帶導覽的就是來自貧民窟的人Marco，他帶我們從平民窟最上方走到最下方，中間穿過了又黑又濕又窄又陡的住宅間樓梯，他從一開始就說，很多帶團的都用讓遊客坐在車上繞貧民窟，但那沒意義，這是我的Favela，我要你們自己看這裡發生什麼事，我要你們來看我的家。一路上他和經過的人都能聊個幾句，告訴我們那個從上方窗戶探頭出來看的妹妹很害羞，他姊姊比較活潑；擋下路上的車讓我們過，然後說，這個行為只能在Favela做，不可以在Copacabana（一樣是沙灘旁富人區），太危險了；告訴我們如果要買毒品，不要來這裡，你們買不到的 — — 要的話就回去Copacabana晃一下就可以買到。
在這樣的城市我拜訪了Automatica。和前幾個訪談對象不同，Automatica不是專職只做出版，而是如他們網站簡介所說的，一個做所有和文化相關生產的公司。他們的辦公室在一個獨棟的百年老屋裡，與其他的工作室、公司一起分租。Automatica由Luiza Mello創辦於2006年，她本身的背景是在巴黎學藝術史、博物館教育；2008年Marisa Mello在一次合作之後成為固定成員，她學的是歷史、文學及文化研究；2009年，Mariana Mello加入團隊，也是學藝術史，但有六年時間在Miguel Rio Branco身旁當藝術家助理，因此非常懂得展覽、創作上的實務 — — 如姓氏所示，這三位就學經歷來看是練家子的主要成員是姐妹。
Autimatica在藝術家這部分的工作項目，則會回到一開始Marisa堅持的出版。在介紹完一些精彩的案例之後，她不諱言的說，對他們的公司而言盈利當然是重要的，但出版這一塊完全是個沒賺頭的坑。有一個長期的研究出版計畫是ARTE BRA，從2007年開始，每一年會針對一位藝術家（從八〇年代就已經在持續創作的巴西藝術家）出一本書，每本書都有一樣的結構：Automatica會邀請一位他們認為熟知這位藝術家的評論人針對這位藝術家寫一篇新的文章；收集在這位藝術家完整創作生涯中重要的幾篇評論文章；一篇訪談，Automatica會邀請另一位在不同領域、但他們判斷能產生有趣對話的與談人與該藝術家訪談；留一個章節給藝術家，不管他在這些頁面裡面要用什麼方式呈現都可以，意即這部分的處理會比較artist’s book；接下來是藝術家詳細的年表。從2007年開始，目前這個系列已經有出版了約十本，仔細看會發現，在前幾本的書背上，印得還不是Automatica出版社的Logo，是在出了幾本之後他們想，都做成這樣了沒道理再每次都掛不同的出版社，於是在Automatica中設了出版社，而這個緩慢、長期的出版項目，其實也變成是建造巴西藝術史的一磚一瓦，每本書都成為該藝術家完整的創作者面向的最佳自傳，以質而非以量為訴求的藝術家資料庫 — — 這實在聽了汗顏，一個盈利公司做的事情卻比台灣的非營利組織做的資料庫更傻勁、更耗時耗財耗力。
我問Marisa，當人們都在質疑數位時代繼續使用紙本的必要性，從一位閱讀習性的研究者角度切入，她怎麼看這件事，她說，基本上書或Kindle的閱讀邏輯和網路上的閱讀邏輯是非常不同的，前者是線性的，後者則是塊狀的，但她也強調，並不是說哪種閱讀介面更好，而是不同內容會有相應的、較合適的介面，至於「印成書」這件事，在今天則不再只是單純的作為資訊流通的唯一方法，像ARTE BRA這系列的書，儘管有紙本，但他們也開放PDF檔讓人們在家裡能夠閱讀到這些書，「讓藝術家、展覽可以以最經濟的方式直接出現在自己家裡」，在此，在「出版」的行為上，反而是「將資訊變成物件對象」這個動作具有更大的意義，而當處理對象是藝術史，這個物件對象也成為處理記憶問題的直接形式。「有三件事情，或說三項思考內容是我自己在做研究、做事情的基礎」Marisa說，「第一個是某些作品到底是什麼緣故、在什麼樣的社會需要之下成為『經典』、『正典』，研究這件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事實上，這些正典在實質上取代了評論者的角色，成為判斷作品價值的判准；第二件事情則是團隊合作，與各種不同領域的人們共同工作非常重要，就像在做ARTE BRA或做其他藝術家的書時，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與藝術家共構出一本書，而不是為他、或代表他做一本書；第三件事是一個我非常相信的句子，來自Paulo Freire（1921－1997）以貧民窟（FA-VE-LA）一字開啟的批判教育方法：閱讀文字之前先閱讀世界（Reading the world before reading the word.）。」我又想到了帶Favela導覽的Marco，他正在翻譯他的世界給我們聽；而Marisa著手中的案子也是要讓女性翻譯她們的世界給所有人聽。她說，她最近一年幾乎每天都在忙的項目是十一月在里約的WOW（Women of the World），雖然只有短短三天，但會有超滿的活動：130場來自世界各地女性們的圓桌會議、一場展示她們各自事業的市集、當然還有展覽表演音樂會等等。
Marisa帶我下樓的時候，一邊指著空間內的畫作、攝影、雕塑說，這是某某藝術家的禮物、那是與某某藝術家交換得來的作品 — — 在這個革命者沒空間活下去的年代，認真做事的營利者比把道德當利益的（宣稱）非營利者更有力。
Automatica：http://www.automatica.art.br/en/
【「紙上極限運動」獲國藝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感謝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心藝術基金會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