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暴動:訪Romanet Silva Tor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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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in readJun 14, 2018

|City/Lima

Romanet Silva Torres and her collection on fanzines in 80s in Peru

會約Romanet是因為在跟PPS(Pequeño Pato Salvaje — Editorial)聯繫的時候,問他們知不知道秘魯的什麼做fanzine的人 — — 因為要說起藝術跟書之間的關係,fanzine比artist’s book更被廣泛認知跟使用,話又說回來,我自己會想做相關研究、想跑這一趟、想做書寫公廠很大的理由還不是因為兩層不滿足:一是來自對於「敘事」、「書」在視覺藝術中的角色不求甚解的藝術圈;另一層不滿足則是來自馬上把做小誌和自由表達畫上等號,但其實從內容到流通範圍都超狹隘、中產的環境。總之,雖然作為創作者不應該這樣,但老實說,我是帶著「不好好想想自己要說什麼才說的話這世界需要多這本小清新幹嘛」的偏執偏見在好奇fanzine的。後來PPS說他們才剛認識一個年輕的女生,在研究、收集1980年代以降的秘魯fanzine,於是我就和Romanet搭上線。

我們也是約在一間路邊的咖啡館,但過程中不斷有抓狂的喇叭聲使對話不得不為此中斷一下,秘魯人比巴西人在相處上害羞了點,但在馬路上卻超級暴力。Romanet是圖像設計師,碩士唸的也是設計,但某次因緣際會之下在路上得到了他的第一本fanzine,讓他非常驚訝於這種「書」的成本之低、流通之隨性、以及每個人都可以做的低門檻 — — 在此必須說,台灣的小誌通常還是有一定設計、有特別選紙或開本等等,但Romanet帶來的這些80年代小誌實在簡陋到不行:黑白雙面影印、A5開本、騎馬釘、最便宜的80磅A4影印紙。她所收集的這些fanzine與利馬的地下音樂運動(Rock subterráneo peruano或Movida subterránea,受歐洲的龐克搖滾影響,後來混雜了不同的變形)同期,內容上比起嚴格意義的樂評,大多是更像參加完演唱會的心得紀錄,描述去聽演唱會的路上如何躲躲藏藏。之所以會需要躲躲藏藏,則得稍微回顧一下秘魯的歷史,Juan Francisco Velasco Alvarado在1968至1975年間擔任總統,建立軍事獨裁的政府;1975年,Francisco Morales Bermúdez Cerruti發動政變(Velasco怎麼爬上位也怎麼被弄下來),重建了民主制度。但在80年代的秘魯,經濟、政治情勢仍然非常動盪,經濟的部分有鉅額外債、通貨膨脹等問題;政治的部分則籠罩著販毒及恐怖主義,極左毛派的“Sendero Luminoso”(「光明之路」)在80年代的秘魯展開全面性的暴力武裝行動,汽車炸彈、暗殺等行徑層出不窮,為了控制治安只好頒布宵禁。因此,那時的秘魯處於非常矛盾的情勢:一方面相較於上個世代的軍事獨裁,自由與民主似乎宣稱到來,但實際上的貧窮及暴力卻讓那些企求不可能,地下音樂運動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開始展開。一開始只侷限在熟知彼此的朋友群,後來慢慢擴大成為有舞台有觀眾之分。

Romanet翻開她在研究之後印就的書,指著一張托著自己一副大胸部的傲氣女人照片說,「這是María T-ta(1961–2012,本名是Patricia Roncal Zuñiga),她非常、非常重要。」她解釋,不管是那時候或是現在的秘魯,性別議題都非常嚴重,在80年代不管表演者或是觀眾都清一色是男性為主的地下音樂運動中,María T-ta是極少數的女性,而且她並不會隱藏性別,反而透穿著、姿態強化了性別上的表演性,這種行徑使她在表演時,常常會收到各種肢體上、言語上的攻擊,儘管她在台上都會帶著傲氣和強悍,但常常下台之後都會默默流淚。和Romanet訪談完的隔天她邀我一起去吃午餐,同行的還有她朋友Diana,是急診室醫生同時也是龐克樂團的主唱,「說不定María T-ta之後,做和她類似的事的人就是Diana了,」Romanet說「當然女歌手很多,但大多都唱民謠,走龐克的、在台上作為女性大吼大叫的就算到今天都還是沒什麼人。」Diana說,在表演的時候從台下有人丟東西上來簡直小case。

Romanet的收藏不只有80年代,也往前拓展到30、60年代,以及持續收集2000年之後的fanzine。我問她是否發現這些不同時代的fanzine之間在關注對象上的差異,她說,30年代很多是刊載詩,也有不少工運的地下刊物;60年代集中在文學上;80、90年代的種類比較廣,有政治的、音樂的、還是有詩;2000年之後的fanzine中,佔最多的就是漫畫了,而且設計感很好,紙材通常也特別挑過,「但我還是更喜歡這種的」她摸摸那疊說真的像是廢紙簍會出現的80年代fanzine。2000年後的作品中,當然個人故事佔最大宗,但Romanet並不覺得那些描述起床、遛狗、情傷的fanzine無聊,「說不定在幾年之後,秘魯又會回到那種嚇人的政治社會情況,當那時候的人看到這個年代這些內容,他們才能藉此想像自由是什麼樣子 — — 誰知道呢?」她分享了近年的收集中她最喜歡的一本,TEEN AGE RIOT,作者是個男孩,在這本fanzine中自剖了他自己被強暴的經歷,同時也反思了祕魯的社會情況,在出了這本之後得到許多人的迴響,但目前為止,作者沒有出第二本的打算,「因為出這本他就精疲力竭了。」

我在想,和Romanet聊的內容可以說是對我自己最大的點醒:說不定,Romanet之所以相信fanzine以及我之所以不那麼相信fanzine是基於同一種出於政治上的急迫。但她提醒我的是,正因為背水一戰,我們必須比政治人物更有耐心,必須相信所有個人生產的碎片,必須相信時間,必須專注於內容,而不被黑白A4影印V.S.彩色精裝、商業雜誌V.S.獨立出版的形式模糊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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