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更好的現實:訪The Reading 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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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in readMay 6, 2020

Bangkok

Narawan Kyo Pathomva

The Reading Room所在的區域不是藝文空間聚集地,而是住商混雜的地方, 這個擁有近三千本藏書的獨立圖書館位在四樓,在氣喘吁吁的爬上無限上升的階梯後,我進入一個書圍繞的安靜空間,不禁覺得紙或許是很不錯的隔音材料,書櫃上的書以語言分類,再依各學科或作者姓名排開。The Reading Room是在墨西哥城的Aeromoto之外,我訪問的第二間獨立圖書館,或許因為此種實踐是我所有訪問對象中,最接近策展工作的類項,因此儘管每一間可能從視覺到氣味都很相似,但基於對當地社群的分析,各自採取的分類邏輯、流通方式、預期觀眾都讓任兩間獨立圖書館的差異比兩間獨立出版社更大。比如當Kyo聽到我在分享Aeromoto的「策書」方式時,他就非常訝異,一來是以一人之力無法想像如何基於每個計畫將藏書大幅移動位置,二來則是圖書館的定位問題,他試圖將The Reading Room作為一間標準定義的圖書館而非廣義藝術計劃,因此能夠讓讀者及自己都能明確找到書的藏身處非常重要,這和Aeromoto所強調與書在意料之外的遭遇就非常不同。

或許實踐者本身的背景也影響了上述差異,Narawan Kyo Pathomva大學讀的是英文文學,碩士則是在紐約讀藝術行政,回泰國後擔任香港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AAA)駐曼谷的研究員,當時AAA還在建立東南亞當代藝術資料庫的階段,Kyo的任務就是協助做藝術家研究、收集出版品等建檔工作,後因階段性任務結束,AAA的方向有了調整,Kyo就離開了研究員一職,但這份工作對後來營運獨立圖書館是很好的經驗。談起運作The Reading Room的契機,他說,實際上並沒有決定性的瞬間,而是許多累積起來的因素導向這個結果,無論是針對當代藝術圈或是整體社會而言,泰國都沒有好的圖書館,多數圖書館屬於政府或是學校,且藏書乏善可陳;私人機構圖書館則會收取入場費,並且得付費成為會員才能借書,一般學生實在難以負擔,當他還是大學生時就因此無法進入。因此當Kyo在2009年要營運獨立圖書館時,就決定所有東西都必須是免費的,借書也只不過是在表格上填下名字及聯絡資訊,我問他如果有人把書偷了不還怎麼辦,他笑著說那也沒辦法啊,如果怕被偷那乾脆一開始就別做了,「有些人會覺得這種作法太理想主義或太烏托邦,」他說,「但我認為不能一味在系統的遊戲規則內憤世嫉俗地批評,個人是有能力提供另一種更好的現實的」。

The Reading Room在營運幾年之後,成為非常活絡的知識交換空間,但2014年泰國軍事政變,軍方宣布戒嚴,集會被禁止、媒體被控制,言論自由當然飄搖零落,這裡成為當權者的眼中釘。Kyo說,事實上他自己會以「學術的」而非「政治的」來描述這間獨立圖書館,因為所有活動都不是直接的政治運動,而是與獨立思考相關的知識討論,但一方面是因為學者及知識份子們的批判與關注總是與左翼思想習習相關,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在極為保守的政治環境下,即使中立都很容易被掛上「左」的標籤。政變發生之後,軍方審查並追蹤所有異議者的動向,因為他們不想要知識份子們的聲音被聽到,The Reading Room許多活動因此受到影響,例如原先規劃了一個為期半年的的系列活動,邀請不同領域的學者、實踐者討論與民主相關的數個關鍵字,但在「民主」成為敏感字眼的局勢下,活動只得取消,其他取消的理由則包含講者必須逃離泰國、甚至被政治流放等難以預見的情況。即使得以舉行,也會有著便衣的軍人進來監控整場活動、拍照紀錄所有參與者等等,在此種處境下,活動必須找到另一種隱晦的方式策劃,當時有一系列關於文學的活動「This Is Not Fiction」,透過特定作品的閱讀討論議題,如藉由《華氏451度》討論審查制度;「Right Here, Right Now」則是透過其他國家為例,討論右翼意識型態中的幾種關鍵概念。監控的人都一次至少來兩位,儘管穿著便服,但從怪異的Polo衫、大手錶、金鍊子等打扮一眼可以認出不是一般觀眾,因此當他們走進來時,講者會談書、談他國政治,但在監視者離開或是因為無聊睡著時,話題又會轉回泰國。事實上,監控者的工作包含寫報告往上呈交,但後來因為太懶得寫加上聽不懂,就會請Kyo自己寫,「當然好!樂意之至!」他笑著說,「我就會在報告上寫很多理論專有名詞或是英文的難字,說服他們這一切與時事批判無關。」

比起政治上的刁難,經濟才是更棘手的事,目前The Reading Room只有Kyo和另一位員工在管理,所有的營運經費都是由他自己掏腰包,申請補助或贊助當然是很好,但他盡可能避開官方或是大企業的資金,因為在今天,錢不只是錢,所有的事情都非常政治,因此必須很小心。這麼困難的話為什麼在數位時代還要做呢?Kyo說,人在天性上仍然有觸碰實體物件的需要,除非肉體本身也AI化、變得不再是動物,否則書無法全然被另一種載體取代,況且,書是如此感性的物件,閱讀從來都不只是視覺運動,每個瞬間的觸覺、嗅覺都同時在認知層面上產生非常複雜的交互作用。當聽他解釋著「印書」本就是朝向未來的動作,以及在晚餐時配著蟹肉咖哩聊到希望這間圖書館能脫離自己存在,不被錢用完了或是他死掉了所影響,我在想,今日的圖書館空間顯然不再是單一功能的場所,而是複合式的知識交換空間,甚至在許多國家中同時是政治激辯的前線,在這層意義上,開一間圖書館說不定在功能上如同開一間產房,等待該來、未來而將來的可能性。

https://readingroombkk.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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