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曾經、我如此說
「你叫做零啊，名字真奇怪，不過真是適合你呢。確實吧：沒有家、沒有家人、不去上學、沒有朋友，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我像是一道閃爍在水藍色天空中的響雷，異常的突兀、卻吸引他人的目光；有人說我是平淡的雲彩中特別出眾的現象、有人說我是天氣即將轉變的壞兆頭。老實說我時至今日還是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屬於哪一個，別人賦予我所有好與壞的評語，幾乎都一會兒就消逝在我耳邊。
我只曉得一件事：每當自己出現，隨後就會在此地降下一片傾盆大雨。
總覺得自己仍舊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只要遇見不了解的事、讀不懂的情感，我就會抬頭望向天空；只要往高處爬就能更靠近天際，聽說那裏有神存在。假如您真的存在，拜託你告訴我為什麼。
｜010：雷擊
我是個非常有自信的孩子，從小就是。那個木製的方格棋盤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一直存留在我的視線當中，雖然我現在已經不再碰觸它，我卻怎麼用力揮舞雙手，都無法將它給撥散，就這樣，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之中。
我記得他來到家裡的第一天，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在說謊。面帶笑容、有些羞澀，會主動幫忙處理家務，這些都是真正的零，這點我是曉得的；可是只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他並不是愛著將棋的。他與將棋之神的約定，更像是一種宿命吧。埋首努力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天生熱愛著那件事物，全心全意地去追求；另一種則是別無選擇，為了生存下去而拚盡全力。我知道零是後者，這點我非常清楚，因為我一直待在他身邊看著呢。
他的努力全部都投射在這個家的轉變：漸漸地小步不再想下棋了，開始把自己閉鎖在房門後，盯著電腦螢幕；父親越來越少和我們兩人對話，更多的，是稱讚著零今天的棋局、他的乖巧懂事。當他對父親喊出「爸爸」的時候，我覺得被踐踏了。一直以來充滿自信與傲氣的我，覺得被侵犯了。我當然曉得為什麼父親當時會稱讚他，因為他贏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可是我覺得很難受，因為父親手掌撫摸的不再是我，我覺得好寂寞。
那句話像是雷一般擊中了我，先前對零的各種暴力與侮辱，在這一刻彷彿全部回擊在我身上，讓我感到無地自容，心中留下一輩子無法撫平的傷痕。
那時候的我，真的打從心底覺得：桐山零是一隻佔領巢穴的杜鵑鳥。
｜017：好久不見
晚風徐徐吹來，我一個人站在六月町某棟公寓的六樓陽台，倚靠牆面獨自發呆，從那過後不曉得過了多久了。
「好久不見，零。」
我轉身面向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孩，那是我一直很熟悉的人，我的弟弟。雖說如此，卻又有種明明在同一個屋簷下相處了十年的光陰，這個人對我來說卻如此陌生、我好像一丁點都不了解他的疏離感，這是因為他是收養的弟子嗎？我並不曉得，而神也從來沒有回答過我。
他用非常困惑又無奈的眼神看著我，但仍舊透露出一絲的懷念，以及他一貫的溫柔。零雖然要求我回去，但我一直清楚他是不會拒絕的我不請自來，我大概一直以來都如此利用著他來達成自己的任性吧，可是今天仍舊這麼做了。
這個屋子雖然老舊，卻充滿著新居的氣味，以及專屬於桐山零的空蕩。搬出來住這麼長一段時間，實在無法想像這是一個男高中生房間應有的樣子，不過想到他是零，我卻又感到釋懷了。看著他掛在房間角落的那件毛衣，我心中掀起了波瀾。
「你回去吧，那個家。」
他苦口婆心地勸說我的時候，我強硬地打斷，如此脫口而出。我知道這是父親希望的，雖然我曉得他是不是也如此盼望著我回頭，但我知道我並不會那麼做、也不想那麼做。穿上了他的襯衫，我準備躺上床的那一刻又站起身來走向他，用雙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腦中閃過的是那一夜他咬牙切齒衝向後藤的畫面，我現在傾心的那個男人。
「太好了，沒有留下傷疤。」
隨後，我鑽進了那雪白的羽絨被中，上面並沒有零的味道。
｜019：暴風雨
我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這麼做，是不是只是為了或多或少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點我的印記？我並不曉得，請告訴我。
姑且還是打通電話給他吧，畢竟他是一個如此善良的孩子，就像一個易碎的玻璃杯、彷彿輕輕易敲就會散落一地。然而電話的另一頭只傳來他鼓勵的聲響，他是如此說著：
「松永先生不會放棄的。」
而後電話就被掛斷了，我雖然感到有些突兀，但隨即就把手機收進大衣裡。我發現自己的嘴角揚起了一抹微笑，走在中央大橋下的另一頭。雖然我望向對岸時看不見他的身影，但我相信零就在那兒。
｜020：聖誕夜之壹
那天我發現手上好像少了點什麼，才驚覺我把後藤送給我的手錶忘在零的公寓裡。於是我再一次拿起了手機，撥打了那個號碼，回想起來這陣子似乎並不再害怕了——害怕見到零。
我持續在刺探著他，或許只是想確認他仍舊是那個我所熟知的、溫柔的弟弟。從離家的那一刻起，我就跟上他的腳步，至今仍不願回到那個我倆相識的場所。我們好似從那時起就形同陌路，但當我這兩次見到他，看見那雙鏡片後的雙眼後我就明白——他仍然是那個零，那個懂事、強大，卻又像個只能緊抓著將棋的小動物般，溫柔的孩子。
零獲勝了，於是安井先生最後的聖誕節也破滅了吧；是不是每一個棋士的家庭，終得經歷這樣的折磨呢？我望著閃爍的街道如此呢喃著。
他現在在想些什麼呢？是不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房裡繼續下棋、還是走在中央大橋上靜靜地吹著風、又或者因為他那多餘的溫柔而痛苦地嘶吼著——這些我都不曉得，因為我跟他，已經在不同的世界了啊。
那個九乘以九、一旦踏上就無法回頭的單程票，將棋，是不是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呢？請告訴我。
｜020：聖誕夜之貳
我在利用著零的溫柔。我知道他是理解我的——曉得我追求的是什麼、渴望著什麼，所以他即便是害怕或難受，也不會把我推開。我在他耳邊不斷複誦的話語，雖然刺耳但他或許也明白——是事實吧。所以他不願把我推開、也不曾對我怒吼，或許就是出自這份內疚的感情。
我想起了那一夜，屬於幸田家的聖誕夜；我看著打開禮物盒的他，我無法形容當下的心情，只記得那是夾雜著不甘心以及憤怒、混亂著羨慕與無奈在心中不斷地擴大。我知道在大家眼中我只是個不夠努力、暴躁、也不願認輸的孩子。但又有誰能夠體會：在將棋之家看著自己的父親給予他人肯定，並同一時間否定自己的苦楚。
這段回憶，我無法脫口告訴其他人，只能放在心中不斷發酵，最終成為我劃傷零的冷言冷語。
「人生除了將棋還有很多路可以走。」
父親是這樣對我說的——對一個從小就出生在將棋世家、除了將棋以外一無所有的我。
｜030：玻璃杯
忽然想起了那天，我偷偷從窗戶爬進零的房間，緩緩地鑽進他的被窩裡。我雙手環抱著正在睡覺的他，我知道他醒過來了，但他並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動手將我支開，只是靜靜地躺在那。明明曾經做過那種事：強行爬上床摘下他的眼鏡，還記得當時細微又顫抖地說出的，是喜歡你這種曖昧不清的話語，這時候零還是選擇接納了我。我與零之間溫存著的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又富含著怎樣的情感，我也不曉得，請告訴我。
於是我決定離開了，離開這個家。我既無法忍受這詭譎的空氣、也不願再嗅著自己散發出的敗犬氣息。我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再一次地劃傷了他，他告訴我父親會有多麼難過，而我只是自暴自棄地訴說著我承受了怎麼樣的壓力、被那些阻止我在將棋道路上前行的話語傷的多麼多麼地深。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明明心底是不願傷害他的，卻還是把怨氣都潑灑在他身上。可是他還是耐心地告訴我父親多麼地疼惜我，最後只留下一句：
「還是我走吧。」
從那天起，我們兩個人都離開了幸田家，直到今天亦是。
然後我這時才驚覺到，那些潑灑出去的，全都是我身上積存已久的、汙穢的液體，而那個易碎的玻璃杯，其實是我自己才對。
｜035：溫暖的陽光
父親打電話來了，另一頭傳來的是劈頭的謾罵與指責，他無法理解我為何一言不發地離開，不斷勸說我回家，否則就要中斷我的生活費。我既無奈又生氣，因為我心中覺得是零告訴了他些什麼，於是我們又在橋下相遇。
這或許是他第一次這樣對我大聲說話、說我是自作自受，但並沒有過多情緒化的語言，我聽得出來，他大概還是想好好說服我，回到那個家去。這時候她們三個出現了，帶著有些生澀又害怕的語氣跟零打了招呼就快步離去。正當我們談話再開的時候，那個綁著雙馬尾的中學生快步走了過來，將一盒包裝好的便當遞到了零面前，又氣呼呼地跑走了。
我對零又是一陣冷嘲熱諷，大概是在氣頭上的關係吧，這些話總是不禁脫口而出，但其實我心底並不是希望否定他的。我這時刻理解到了，為什麼他會對我怒吼：原來是因為與她們相遇了，所以才改變了吧，就像一直躲在陰暗角落的小動物，終得見到溫暖的陽光一樣。
｜036：果然還是一樣啊
於是我又踏進了那棟公寓，手裡拿著的，是剛剛從小女孩手中接過的便當中五顏六色的食物。其實味道挺好的，我一邊吃一邊想，但還是不忘脫口而出幾句諷刺的話語，我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打從出生那一刻起。我並不曉得為什麼會這樣子，請告訴我。
我拿起手機，電話另一頭仍是不甚理解的父親，我只好把電話轉交給零，聽著他幫我圓場又同時附和父親的對白，我雖然嘟起嘴巴表示不滿，心中卻又感到絲絲的暖流經過。我躺在床上，「魔女」兩個字忽然就在耳邊響起，是那個小鬼頭說的吧，其實我都聽在耳裡。
零開始自顧地說起話來，三句仍舊離不開勸我回家這件事情上，但我只能躺平在床上，低語著對於現況束縛的枷鎖。我又怎麼可能對父親說自己現在跟著他以前的師弟生活呢？我做不到，也不可能這麼做；零問我為什麼會看上後藤，我也想知道，請告訴我。
我只知道如果我是魔女的話，現在肯定不會如此失魂落魄的吧。我轉身環抱著零，就像那天一樣：他並沒有推開我，就只是靜靜地坐在床邊，讓我感受他的溫暖。
「吶，零，我該怎麼辦？」
他並沒有回答。那天晚上他躺在旁邊的地板上，我看著閃爍的手機螢幕，並沒有選取任何按鍵，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跟小步還有零三個人的合照。最終，我們還是沒有改變——那份混濁又撕裂的情感，沒有成為姊弟、也不是陌生人，果然還是一樣啊。
我對他說了聲再見，他並沒有回應我。
｜049：後藤
我喜歡後藤，雖然我並不曉得為什麼，或許追求的，正是從那天起一直缺乏的，父親的感覺吧。
我從化妝品店走出來，手裡提著剛買的乳液及化妝水，再加上順手買的保濕霜，交到了後藤手上。他一如往常用他低沉的嗓音，簡短地回答了一句「哦」就轉身走向計程車。我在他背後說著：「就這樣而已嗎？」他沒有多說什麼，只說了下次再好好報答我，於是車子就這樣直直駛向中央病院去。
我耍了一貫的小聰明，鑽進了他居住的公寓中。雖然他百般地不願意，卻也對我無可奈何，只好強行把我綁在床邊逕自睡去。不論是這個行為還是平常的酸言酸語，又或者是在將棋會館外對我無視地離開，明明他是這樣地傳達他的不悅，我卻還是希望能夠待在這個人的身邊，即便我曉得他是有妻小的人。
我看著他立刻睡去、充滿黑眼圈的疲憊臉龐，一瞬間好像就明白了：我們都是有些裂痕、被寂寞趁虛而入的人。對此，我們或許都在冥冥之中給予對方某種程度上的滿足與互助吧。
｜097：假如
非常難得地，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這大概是從那天之後，少數不是父親打給我，而是母親主動聯絡我的日子了吧。電話的另一頭是已經有些褪色，卻依舊熟悉的口吻：
「妳過的還好吧，香子。」
對於母親，我其實沒有太多的想法，更遑論是憎恨。她是支撐著那個家的支柱，同時也是在因為將棋而逐漸分裂的那個家中精神上最受折磨、也最為掙扎的人吧，我想。所以我用著相對於父親平淡且溫和的語氣向她訴說著這幾年的日子，這時她才脫口而出：
「零回來了。」
我心中突然湧起了一股既高興又驚喜的情緒，雖然我很清楚他只是回去家裡看看，卻還是打從心底替他，也替母親高興。母親說著零的禮貌與問候，同一時間可以從她的一字一句感受出她這些年來的辛酸與無奈，但我沒有過問。因為我曉得這樣的情緒，就如同我跟零一樣，大概是一輩子都無法獲得解答的未知數吧。最後，她突然說道：
「如果零是我們家的孩子，妳覺得事情會有什麼改變嗎？」
我笑了，但是並不是以往那種輕蔑或是嘲諷的口吻，而是真的在腦海中浮現了某些場景，比如零用手撐著躺在電視機前面發牢騷、對母親的問候毫不理睬的畫面。於是我最後告訴媽媽說：
「真希望能夠夢見呢，但是留在夢裡就好。」
｜139：神，希望你能聽我祈禱
我拿起手機，是後藤傳來的簡訊，於是我告訴他我在河階附近。最近不曉得為什麼，越來越常經過這條河流。或許我心中莫名地開始想念起那個喜愛河流的孩子，也漸漸地能理解為什麼他會喜歡這座小鎮。
我拿起手中的袋子，一如往常地交代了那些保養品、消毒紙巾、還有幫他洗過的手帕與毛巾。他接過之後只說了聲「謝謝」就準備回頭，我開口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飯，他很快地拒絕我後便要離開。我並沒有多說什麼，也不像往常一樣鬧孩子氣地挽留他，只是默默地從背包中拿出了事先買好的三明治遞到他手中。我知道他一定沒有吃飯的，於是勸他至少吃一些。
「抱歉，多謝了。」
他依舊沒有說太多話，就這樣離開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心裡很清楚，那麼多次的擁抱以後，這個人已經快要離開我了。當她某天離世之後，我想我們大概就不會再見面了吧。不可思議地，我心中雖然感到有些難受與失落，卻並不覺得空乏。我轉身走在三月町這一側的河岸邊，轉頭望向零居住的那棟公寓，並頭抬看向六樓右手邊的第一間房間，窗戶裡並沒有透出光線。
「原來不在家啊......」
我口中獨自呢喃著，腦中突然放映起那天在橋下遇見的那三姊妹，以及那放入口中有些辛辣的芥末，心想著：「啊啊——大概是在那家人那吧。」
現在的零，已經改變了，但並不是那份溫柔消逝了，而是那冰冷與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消散了；替換而成的，是那三人散發出來的溫暖氣息，如同冬天午後的陽光一樣，令人難以忘懷。
我幻想著後藤待在妻子身旁關愛的眼神，又想像著零與那三姊妹在老舊的房屋中享用著晚餐的模樣。那個我曾經出手揮打的男孩、那個揹著行李走出家門的背影，最終已經用自己的雙腳走向了對岸，到一個自己能夠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再是那個只緊握著將棋不放的小動物，更不是我曾經懷恨在心的那個杜鵑鳥了。
我趴在岸邊的欄杆上，點起了一根菸，同時抬頭望著天空。我向神用心祈禱著：希望那個人能夠順利度過，也希望零你能夠幸福，即便我再也無法回到你的身邊，你們也都一定要成為三月的獅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