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夏天，正是現在這個時節，我因為流感引發心肌炎住院兩週，在醫院待的最後一個晚上正好是媽媽生日，有點難過沒能如同往年般聚餐慶祝，媽媽卻輕描淡寫地說：
妳活著就是最好的禮物。
整整 14 回日落，媽媽都和我一起在醫院度過，她和我一樣毫無心理準備踏進急診室，接著遵從醫師的指示轉心臟內科加護病房，默默陪著我困在醫院並迎來 14 回日出。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很難想像她是怎麼渡過那段日子，只有她一個人全天候為我等待，一場漫長又不知盡頭何在的等待。
C01
發病那天早上，男友用簡訊通知家人我疑似心律不整、血壓低，已注射強心藥劑，媽媽還貌似不以為意地回應：「謝謝你陪在身旁照顧她，請轉達我們的關心。」未及正午，爸媽已遠從南投趕至台大醫院急診室，C01 與其說是病房，比較像是空間隔出幾個區塊，那裏是重症區。
8 號床
之後聽護理師說起，進入加護病房時媽媽詢問：「今日能否回南投？」沒想到非但無法返家，她還駐留近半個月。加護病房的 11 個夜晚，晚上有護理師幫我擦澡，甚至洗頭，期間的各種排泄也都不離床解決，而我的媽媽呢？她睡在隔音不佳的家屬休息區，其實就算隔音好也難以成眠，因為隨時可能有來自病房的緊急通知，像是凌晨 4 點被通知「心臟功能幾乎沒有作用，曾一度失去心跳，CPR 3–5 分鐘後有恢復，評估再不裝葉克膜可能引發多重器官衰竭」。每天僅能以公用盥洗空間來潔淨身體，只得在醫院附設餐廳溫飽三餐。
加護病房一天只有 3 個探病時段，且最多開放 2 位家屬，媽媽幾乎都是第一個進來且陪伴我最長時間，即便插管不能說話的時候，她也會用柔軟厚實的手緊握著我、撫摸著我。探病時段以外的時間，我或許接受醫師診療、受到護理師關切，而我的媽媽呢？我不知道也無法想像她是怎麼度過這些空白，直到下一個探病時段到來，一次比一次熟悉地走向自動門、一次比一次俐落地穿上隔離衣並用「內外夾弓大力腕」的口訣潔淨雙手，並毫不遲疑地走向 8 號床。
裝置葉克膜的我好比強制休眠，不僅失去承諾「要活下去！」那個瞬間的記憶，也永遠無法得知因為輸血引發全身過敏、避免角膜損傷用膠帶貼著眼皮、大量血液經由鼠蹊部流通取得氧氣，這些模樣該是多麼駭人。可這些都是媽媽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她更是直接面對所有最壞處境的人。
5C18
轉普通病房前，我還志得意滿向醫師宣告我準備好要出院了，住在加護病房的後期，躺在病床便不時喚醒的第二顆心臟——腿部肌肉，卻連站立都不足以支撐。我沒辦法自己走路，甚至需要 2 位家人扶著我；我沒辦法自己上廁所，偏偏因為太久沒有進食，又剛剛好吃太多著時的紅龍果，而反覆腹瀉；我沒辦法自己洗澡，卻又不信任媽媽（與任何人事物），總懷疑我的紗布淋濕，傷口無法癒合甚至會惡化。
我本來就是一個不好養的孩子，爸媽常說我小時候有多壞。而當下的我好像重新回到孩子的狀態，必須倚賴媽媽才能活著。如果說這場大病為我帶來新生，那我所經歷的就是重新作為媽媽的女兒，她一手包辦我的吃喝拉撒睡。一直以來都是因為媽媽不求回報的愛，因為媽媽毫無怨言的忍耐，因為媽媽無所畏懼的寬容，我才稍微長成一個合格的人類。
在 5C18 的第一個夜晚，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感到空虛且不安。媽媽沒有安慰的言語，反而勸我向我心中的神明祈禱。想想這場病也是個奇妙的契機，讓媽媽找到她的信仰，肯定也是她心中的寧靜與喜樂吧！
5C07-03
高級單人病房住過兩晚後，迫於借來的負壓病房必須歸還感染科，我們與病友同住一間健保房。難以置信的是，當時的我竟然為了與陌生人共用馬桶而糾結，被來探病的親友訕笑：「都生一場大病還在意這個。」
轉到普通病房的落寞很快就消散了，我的胃口逐漸恢復，會想著讓媽媽買什麼給我吃。她還推著輪椅帶我去醫院的理髮廳，因為在加護病房時曾請一位阿姨來幫忙我洗頭髮，當時的我消極地說「把頭髮剃光算了」，對方卻鼓勵我病癒後自行到店面洗頭，所以也算是一個里程碑吧。此外，延續高級單人房看劇的休閒時光，即便到 5C07–03 媽媽還是阿莎力地買了付費電視，我記得那時看的韓劇是《奶酪陷阱》，還會有談話性節目《醫師好辣》穿插其中，這些平凡小事都成為我的珍寶。
生死交關後我仍是不像樣的傢伙，可幸好有媽媽這樣的存在，以及爸爸、妹妹與男友緊密地支持陪伴，邊吃水果邊看著小小的電視螢幕，享受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個呼吸。
不只是這一次大病大癒，用媽媽的宇宙觀是到天堂之後，用我的宇宙觀則是生生世世，無論是何者我都只願能——再一次生為媽媽的女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