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大選專欄:我們與政策的距離 — — 轉型正義篇】 未竟仍有光:從轉型正義出發,臺灣的人權教育之路

「轉型正義」選修課的學生,曾佇立於人權紀念碑前端詳許久(取自國家人權博物館)

「把所有的痛苦都留在過去,就這麼忘了不好嗎?」電影《返校》中,白教官在方芮欣耳邊囁嚅。

每當臺灣社會試圖找尋過去威權歷史及人權壓迫的真相時,經常會面對一種反對論調要求人們「向前看」、呼籲眾人「走出悲情」。「開車也是要看後照鏡,」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陳俊宏說,「如果沒有過去的參照,很多時候歷史可能會重演。」《返校》的經典臺詞「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一度廣為流傳;然而,臺灣社會究竟記得些什麼?如今民主自由如空氣般的存在,我們又該如何反思人權的價值與意義?

何謂人權教育?「尊重一個人的基本尊嚴」

面對過去威權時代留下的傷痕,臺灣的轉型正義工程已在近年由民間延伸至政府體制內,除了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的長期耕耘之外,包括 2016 年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的成立、2018 年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的成立,也都是重要里程碑。實際上,轉型正義的任務不只在臺灣開展,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陳俊宏指出,世界上有一百多個國家曾經或正在經歷,轉型正義並非臺灣的專利。而除了黨產會、促轉會對於不當財產的返還、司法或名譽平復之外,轉型正義背後更重要的價值,是公民社會、乃至國家對於人權的理解與實踐。

對於解嚴後才出生的年輕世代而言,戒嚴、監控、刑求、警總都僅是堆砌於歷史的名詞,但它們究竟對於一個人的生命及人權造成多大程度的威脅,年輕人無法輕易想像。不過,並非要親歷,才能認知或體悟;因此,人權教育便是帶領年輕一代與公民社會反省的重要關鍵。

臺灣教育裡較為人熟悉的概念是公民教育,這又與人權教育有何不同?公民教育顧名思義欲培養的是「一個國家的公民」,旨在聚焦成為一國公民所應有的權利義務、素養或知識;人權教育則是「身為一個人」所享有的權益,不受國族疆界而有所差異,對於當今遷移頻繁的全球化時代,身而為人的基本保障,更是至關重要的普世價值。正因為是身而為人的權益,人權所涵蓋的範圍極廣,包括性別議題、難民或移民議題、環境污染議題等都攸關人權的討論。至於從轉型正義理念出發的人權教育,陳俊宏指出,其重點在於尊重一個人的基本尊嚴 ,並且要藉由正視歷史真相,方能理解威權體制對於人權的輕視與壓迫,「開車也是要看後照鏡,如果沒有過去的參照,人權、民主如果沒有記到記憶裡,很多時候歷史可能會重演。」

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 陳俊宏表示,人權、民主如果沒有記到記憶裡,歷史可能會重演

轉型正義人權教育於校園萌芽

回顧過去臺灣體制內的歷史或公民教育,關於白色恐怖或威權時期的內容並無太多著墨,老師多半礙於升學考試,難以在課堂中呈現歷史矛盾與衝突。不過,投身於轉型正義與人權教育的老師亦大有人在,近年越來越有機會在課堂中看見類似的議題。臺北市立永春高中國文科老師 劉佳宜,在這(108上)學期開設一門名為「轉型正義」的多元選修課程,就帶著學生研讀白色恐怖時期的判決書、討論史料、走訪景美人權園區。

身為一名國文科老師,劉佳宜為什麼自願「跨領域」的投入轉型正義與人權議題?其實早在這門課以前,劉佳宜就已將人權的討論融入國文課堂中。例如賴和在《一桿秤仔》的後記曾抒發其醒悟:人權的迫害不一定發生在未開發、不進步的國家,而只要是強權行使的國家都有可能發生。劉佳宜藉此引導學生討論,思考能否從歷史上舉例何謂文明國家迫害人權?劉佳宜說:「那就是我們曾經的臺灣。」對她而言,人權價值並非跨領域,是每個人都應該要關心的議題。

也曾有一名學生問她:「為什麼要開設這門課程?大家應該都不會關心這個議題啊!關心這個到底要幹嘛?」當時,剛好出現以一芳為首的臺灣飲料店,在香港反送中運動之際表態支持一國兩制等親中立場的「手搖杯之亂」。劉佳宜以此舉例說道,「或許這門課的意義在於,你考慮要不要喝『一杯飲料』時,是站在理性思考而非輿論煽動的立場。」

永春高中國文科老師 劉佳宜認為,人權不是跨領域,是每個人都要關心的議題

在這堂轉型正義的選修課上,劉佳宜從史料出發延伸提出不同問題,引領學生討論:「白色恐怖時期為匪宣傳的罪犯應該被槍斃,那現在的紅媒老闆也應該被槍決嗎?」「大家都跟你說共產黨很壞不能支持社會主義,所以你認為這些白色恐怖受難者應該被槍決嗎?」希望透過問答論辯而非單向的知識灌輸,來讓學生自己思考。此外,也帶領學生親自走訪景美人權園區,踏進曾經的軍事審判與羈押場所。劉佳宜回憶,參訪當天有些學生在第一法庭跟軍事法庭之間徘徊探究;有些人在研究過去看守所的伙食;而其中有一組學生,佇立在受難者紀念碑前許久,碑上刻著千餘名受難者的姓名,學生則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的仔細端詳。

然而,轉型正義是個艱難的議題,課程所設計的內容亦不輕鬆,學生們是否會興趣缺缺?劉佳宜坦承,當初第一堂課就叫學生們讀法律判決書,想「警告」學生這門課是嚴肅的、文獻內容並不簡單,希望可以讓無心投入的學生自動退出。原本心想學生全會打退堂鼓而退選,但沒想到,最後學生人數總計 24 名,是不減反增。

面對看似遙遠的歷史,學生的回饋也令人出乎意料。有一回課堂上,劉佳宜要學生們想像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就坐在眼前,希望學生書寫想對受難前輩說的話。原本認為學生寫的字數可能還填不滿一張紙,沒想到最後的上臺分享,讓劉佳宜深感慰藉,「蠻多學生都寫得很感人,所以那時候我們都很訝異原來他們是有感覺的。」在紙上,學生們寫著「謝謝你們的付出,換來了今天這個自由時代」、「我們必定會守護前人的成果,守護這片土地和得來不易的成功」、「你們的勇敢,造就現在的我們」,這群年僅十六歲的學子對於艱澀議題的接收與反思程度比想像中高。

人權館作為教育後盾:不談艱深概念,回到「人」的生命故事

劉佳宜在校園中的投入,逐漸讓轉型正義議題在教育現場萌芽,也體現了國家人權館館長陳俊宏所說 — — 「讓過去的負債,變成我們未來的資產」。而作為官方的人權推廣機構,即使並非隸屬於教育機關,人權館在第一線的人權教育上也不遺餘力。例如,舉辦人權教育教案研發培訓,期盼種子教師讓人權議題在各地發芽;與富邦文教基金會合作,借重其長期做電影、美學教育的優勢,從軟性的文化內容探討嚴肅議題,這還包括每年舉辦的人權影展;此外,還有將人權館的展覽轉化為行動展,由全國教師提案申請,將資源送達各地組裝。

為了讓各地的人權教育能更貼近地方的歷史,人權館更推出了「校園白色恐怖計畫」 — — 盤點曾經發生在各地學校的白色恐怖事件,讓各校老師能提案將在地故事帶回校園述說,並讓學生用自己的方式說故事;例如在臺北的衛理女中,學生將以戲劇的方式呈現校園白恐歷史。「不是在談很抽象、很遙遠的故事,而是在談自己學校的故事,」陳俊宏說,「不會很教條,我們也不是要告訴你(人權價值)有多麼崇高,就是讓你回到人、回到每一個活生生人的生命故事。」陳俊宏表示,人權教育在起初並不用談多麼艱深的理論、也不用上綱到國家安全云云,而僅是要告訴年輕學子們,把一個人當人這件事聽起來容易,但在威權體制之下卻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2019 年 4 月人權行動展在衛理女中展出,吸引學生觀看(取自國家人權博物館)

未竟仍有光,人權教育不該曇花一現

轉型正義不只是要平反過去的種種不公,更必須傳達人權的價值與重要性。如今,第一線的教師已開始帶領年輕一代重返臺灣的民主之路;人權館則作為重要後盾,讓學生、老師、以及公民社會看見歷史課本之外的先輩故事。

人權教育在校園之中未竟仍有光,在臺灣已有良好的起始,但又該如何不讓重拾的歷史記憶與省思曇花一現?勢必是未來政治領導者需要嚴肅正視的問題。

文字:葉家和共同採訪:周品嘉、蕭向洋編輯:陳子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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